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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逆全球化”:新冠病毒惹的祸?

2020/10/14 16:04:25

吴冠军

我会副会长

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主任、教授

欧陆政治哲学研究所所长

  2020年初至今的新冠疫病全球“大流行”(pandemic),对于全体当代人(不分国籍、种族、性别……)而言,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消息。“大流行”带来的并不只是人际层面的“社会距离化”(social distancing),同时在国际层面更是造成了“全球距离化”(global distancing),深刻地改写――甚至在很多面向上重塑――了当代世界面貌。

  这半年多来,当代所有人都在见证着世界的撕裂,甚至体验着撕裂感。《世界是平的》作者托马斯·弗里德曼甚至声称:这个世界可以分成“新冠前”(BC,Before Corona)和“新冠后”(AC,After Corona)两个纪元;“新冠前”,我们见证的是一个全球日益互联、越来越“平”的世界,然而这个高度全球化的世界图景却被新冠病毒一举击破。2020年3月21日出版的英国《经济学人》杂志,封面图案直接就是在象征全球化的地球上挂了块牌子,上书“关闭”(closed),表示“我们所知道的全球化正在走向终结”。新冠疫情正在被视作为构成人类文明史的一条分界线。

  在我看来,这其实过度拔高了新冠疫情所造成的影响:它当然带来巨大的影响,但我们需要看到,“逆全球化”的浪潮,实则远远不是今天这个时刻才启动的――并不是在2020年突然之间发生了逆全球化。逆全球化早已经被开启了,伊曼纽尔·沃勒斯坦在2008年就提出:就我们所知的这种全球化(“新自由主义全球化”)而言,它已经结束。2008年,我们遭遇了世界范围的金融危机――美国爆发的次贷危机,迅即引发全球金融的整体崩溃。

  有意思的是,在那个时间点上,少数的思想家已经感觉到态势的变化,并判定全球化已经结束。但是大部分的人可能还没感觉,认为只是一次震荡而已,甚至有很多思想家认为经济危机之后的复苏更加值得期盼,即所谓的破坏性发展,重新洗牌,带动新一轮发展。那个时候没有人想到去跳出来说美国搞出来次贷危机,让整个世界经济都失序,各个国家都蒙受巨大损失,我们要你赔款、我们要向你追责……没有这种声音。整个世界好像仍能够按照原来方式往前走,只有被小小绊倒了一下而已,挺过去就行了。

  但是实际上,这个世界已经在发生深层的变化。随后,我们就接连看到英国的脱欧,再后来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一个又一个标志性事件,标识出了世界范围的逆全球化浪潮。可以说,特朗普胜选本身是个偶然性事件――有充分材料显示连他本人及其竞选团队都很惊讶。其实在量子物理学的视野下,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是概率:所谓“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甚至违反“物理学规律”的事情,只是发生的概率特别特别小而已。在逆全球化浪潮已然启动的背景下,特朗普胜选尽管仍然有各种偶然因素,但却并不是一件概率十分小的偶然性事件。然而,它一旦“偶然地”发生之后,对世界的逆全球化进程影响很大:过去这三年半,特朗普政府的种种举措、施为(各种“造墙”、在全球范围各种“退群”、启动各种“贸易战”……),强劲地、深层次地推动了整个世界的逆全球化进程。

  正是在这个背景下,2019年底,新变异的冠状病毒经由某种仍未知的中间动物宿主进入人体,并在2020年引起世界性的疫情大流行。这个时刻点极为关键。病毒本身对于人类文明而言,实属于永恒的问题;然而,我们今天来思考新冠病毒,特别需要去关注的是它到来的那个时刻――特朗普政府所挑起的对华贸易战,已经对全球经济造成巨大影响;2020年1月,中美刚刚就经贸问题签订了第一阶段合作协议,很多相关参与者都多少松了一口气,这个时刻上却出现了新冠疫情,漩涡式地激发出更深层次的一轮逆全球化。

  今年2月,我在《重思信任:从中导危机、新冠疫情到区块链》(发表于《信睿周报》第20期)一文中提出,增加信任是当下世界格局的重中之重。但是,这几个月来,世界的变化让我们一起看到,建立信任在具体实践中是如此艰难。仔细想一想,如果新冠病毒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发生,会不会对话也那么艰难?不一定的。只是在2020年这个时间点上,它成为了一个撼动世界格局的大事件。

  病毒本身,在人类文明史上并非是一个前所未有、全无历史经验的事件――一件事发生过,就能进入概率学的“样本空间”中,就能对它再次出现的概率(即便它是个非常小的数字)进行计算。现下,应对新变异病毒别无它法,就只有在科学的层面上来通力合作、从各个角度、各种路径来设法争分夺秒寻找应治之方。在这个意义上,新冠病毒本身恰恰是召唤更广泛的全球合作。《人类简史》作者尤瓦尔·赫拉利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强调,“信息与合作是战胜新冠肺炎疫情的关键”。赫拉利呼吁,现在恰恰正是建立全球信任的时刻,恰恰是我们放弃意识形态陈见,建立团结的时刻。他本人在特朗普声称切断美国对世界卫生组织(WHO)资助时,拿出一百万美元来资助它,推进全球在防治疫病上的合作。

  比病毒本身更可怕的危机实则是:那些未能做到有效应治疫情的大国领导人,将病毒同各种经济、政治面向问题打包在一起,整个归结到某个特意制造出的污名(如“中国病毒”)上,并频繁经由“例外状态”而推行各种撕裂世界的举措(譬如,特朗普政府违反《维也纳外交关系公约》《维也纳领事关系公约》等国际公约,强行关闭中国驻休斯敦总领馆)。正是这些面对新冠疫情无能又短视的政客,为其选票和“面子”而把逆全球化推到悬崖、把全球运势赌了进去。

  这半年来,人们都在惊讶于自己所见证的――一个致死率并不特别高的病毒,怎么竟然就把这个世界掀动成这个样子?但其实,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新冠病毒”带来的种种撕裂效应,是因为该病毒在十多年逆全球化进程堆积起的伤口处突然刺出来,使得它一“役/疫”成名;同时更是因为一些大国领导人把经济与政治问题打包进“病毒”,催使它蜕变成改写世界格局的撕裂性力量。后者才是“后新冠世界”(post-corona world)真正危机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