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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元宇宙游戏与量子物理学

作者: 吴冠军 

发布时间: 2024-07-22

吴冠军

上海市欧美同学会副会长

华东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院长

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

让我们思考如下这组问题:我们生活的世界是真实的吗?元宇宙的世界是虚幻的吗?我现下的生活,为什么就不是一个我在玩的游戏,这个世界为什么就不是一个“元宇宙”?如果是,在game over前,我们会怎样做?

当古希腊的哲人们追问世界的“本原”,追问一切存在者之后的那个终极存在时,“形而上学”就已经诞生。形而上学集中展示了人类按照其自身的“臆测”所构想、创造出的“世界”。在这个意义上说,“元宇宙”首先就出现在了作为“元物理学”的形而上学中。“形而上学”(meta-physics)与“元宇宙”(Metaverse)共享的“元”(meta),作为词根的本义是超越。

由此我们已能够看到:人类(智人)所生活其内的“现实”,始终有一个虚构性的内核,这个内涵即从哲学加持的“元物理学/形而上学”演变成今天由技术所构建的“元宇宙”,它们都隐秘地指向某种“超现实”(hyper-reality)。

那么,“元宇宙”在本体论层面上是否就是一个“幻觉空间”,生活在其中的人就是在吸食“技术毒品”?

这种“幻觉论”实际上是认为在“元宇宙”中的一切事物,皆是“虚构”、“虚拟”或“增强”出来的。与之相对,我们生活的“现实”世界中的一切物体、肉体、人、事件及其因果链等等,都在“客观”意义上“真实”存在。

根据德国哲学家伊曼纽尔·康德的洞见,我们将“现实”中的一切体验为“真实”,就在于它们是可感(诉诸感官/感性)、可知(诉诸理解力/知性)的。而当一个人穿戴上VR头显等作为“体外器官”的技术设备进入“元宇宙”后,可感、可知并没有被阻断,而是会依照全新的“物理规则”来感知,他/她的“现实感”被重组了。所以如果你判定“元宇宙”是幻觉空间,那么就可以以相同方式来判定“现实”是幻觉空间。

那么,我们生活的“现实”是“虚拟”的吗?这个世界,是一个拟真游戏吗?

当评论者们强调元宇宙的“现实”是虚构出来的时,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处身其内的这个宇宙的“现实”也是虚构出来的。

阅读当代物理学研究者们最新发表的研究文献,没有任何实验性的结果可确定这个宇宙的“现实性/实在性”。看起来,这个我所当下生活其内的世界,对于我而言会是“由生而入其内,由死而出其外”。这个世界,为什么就不能是一个拟真世界?我现下的生活,为什么就不能是一个我在玩的游戏?

我们可以做一个假设:如果所有人一出生就佩戴上元宇宙设备并且脱不下来,甚至某些我们以为的“器官”实际上就是元宇宙设备,那我们将不再拥有佩戴设备前关于现实的记忆。更细思恐极的是,我们与现实交互的方式将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就像柏拉图的洞穴寓言所说:当所有人都生活在洞穴里,大家都相信墙上的影子是真实的,没有人会产生任何怀疑。但当有人脱开锁链,爬到洞穴外,看到“现实”,并且告诉众人“外面的事物似乎更真实”以后,人们原本对于现实的理解瞬间就会崩溃。

专栏作家奥莉薇娅·索伦在发表于《卫报》上的《我们的世界是一个拟真世界?》一文中曾写到:“宇宙以数学的方式运行,以及,它可以被拆解到亚原子粒子,就像一个像素化的电子游戏。”由此让我们来设想几个问题:

如今越来越多的人眼睛近视,观看世界变得模糊,有没有可能,我们所处的这个游戏的设计者不想投入太多算力,从而降低渲染模糊像素呢?

我们真的知道自己是何时降临到这个宇宙的吗?我们知晓的出生时间是被告知的,在人类三岁之前也几乎没有记忆,我们有没有可能很早之前就存在于这个宇宙上,但在“生日”这天才戴上元宇宙设备以看到这个世界呢?

死亡是唯一能够“离开”这个宇宙的方式。但人类死亡后真的爬出了这个“洞穴”吗,有没有可能,死亡的人是被摘下了元宇宙设备,以至于陷入无法观看无法感知这个宇宙的状态呢?如果死亡真能离开这个宇宙,但宇宙设计者让死亡的人无法返回,以至于我们身处其内的人无法被爬回“洞穴”的人告知什么是“真实”。

这些猜想看似脑洞大开,但量子物理的出现暴露了这个世界的伪装。“量子现实”揭示出,这是一个“关于荒谬的世界”,它的看似不荒谬,只是因为我们这些玩家习惯以低像素的方式玩游戏。通过量子力学,我们观看这个宇宙的“清晰度”大幅提升。可以说,我们已经戴上了极其高清的显示眼镜(霍金把我们理解现实的阐释性结构称作“镜片”)。

可以说,量子现实是我们这个游戏的设计者遗漏的Bug(程序错误)。

量子物理学告诉我们,人类跟这个世界打交道的方式实际上是极其虚拟和粗糙的,经典物理学定义下的底层现实并非真正的现实。我们的大脑就像一个中央处理器加图形处理器,将我们感官接收到的信息进行处理,建构出更底层的现实。而量子物理学家玻尔曾指出,在量子层面所谓的“量子世界”同样也是虚构的。

爱因斯坦曾经追问友人:“你是否真的相信,月亮只有在你看它时才存在?”在《艾尔登法环》这样的游戏中,玩家进入的每一个场景,都是因他/她的在场而被即时渲染出来的。出于节省算力的目的,游戏不会预先“存在”着许许多多NPC,在世界各个地方走来走去。只有玩家走到附近地点时,才会触发它们的“出现”。

就像薛定谔的猫和爱因斯坦的月亮,它既在又不在,你进入后就触发该“概率函数”坍缩,当下分出两个宇宙(猫在的宇宙和猫不在的宇宙);但只要你不进入(不去“观测”),它就可以被视作在与不在的“叠加态”。

换句话说,只有发生了“互动/相互作用”(如观测或碰撞),程序才会执行相关代码、输出数值(玩家眼前出现相应景像)。游戏这个“发光世界”里的一切事物,当没有“互动/相互作用”发生时,都根本不会存在——它们只会存在于代码里,等待互动事件的发生。

我们实际上皆无法确认认知中的“现实”,在本体论层面上究竟是真是假。尽管于此我们无法找到一个精确的答案,但上述分析让我们看到:我们这个世界的“量子现实”,大幅增加了我们都是拟真世界中的游戏玩家的可能性。而且让我们确认彼此的互动当下就在影响着整个世界的变化。

或许我们无法确认我们由生入其内、由死出其外的这个世界是真实还是虚拟。我们无法确知,这个宇宙内的其他能动者是否具有意识乃至自我意识。我们无法确知跟我们共享一个“生活世界”的朋友、亲人或陌生人,不是查默斯笔下的“纯粹拟者”,亦即纯粹人工智能构建的NPC。

所幸,我们还有彼此。我们主体间地确认,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宇宙中。从睁开眼睛到离开世界的过程中我们所经历的一切,我们和这个世界中所有人与物、所有人类与非人类能动者彼此互动产生的变化和效应(effects),是有意义和价值的。国家与国家,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之间都在发生互动,这一切影响着整个世界乃至宇宙的变化方式,我们仍然可以研究宇宙和世界将走向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