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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热辣滚烫》:改编作品中的生活质感

作者:  马圣楠 

发布时间: 2024-04-09

《热辣滚烫》片尾致意了日本东映的作品《百元之恋》,不过如果让我们再更仔细地凑近观察前作,会发现上映于2014年的日本电影与更早前改编自同名小说的《百万美元宝贝》有着某种似有若无的关系。

最为明显的关联,无疑是作品将主角设定为一个社会底层且势利的家庭里走出来,32岁的单身女性,她们用拳击的方式活出自我,也都在拳场上遭遇了挫折。

《百万美元宝贝》里的初代女主,30出头(开篇31,结尾32)生活在一个父亲给予过短暂温馨但早逝,只有赤裸裸金钱关系的母亲、姐妹及远房亲戚的环境里。《百元之恋》在做第一次改编时,将亲戚角色删节,保留了母亲与妹妹。并通过改变了美国原型里,吃社会救助的家人形象。这种改编思路延续进了《热辣滚烫》,让故事在本地化的过程中,解决了故事逻辑中总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问题:即人物是否真实可信,其重要因素之一往往就是她们的经济来源。

《百元之恋》中的便当店与便利店

《热辣滚烫》直接致意的这部影片,质感粗粝,甚至有弹幕说是“纪录片”。由此可见日本影人对故事人物真实性塑造的功力。颓丧的女主与经营便当店的父母同住,电影故事开篇的一周前,她的妹妹因为离婚也住了回来。

“吃”是人类生活中的重要环节,也是区分成熟与否的导演刻画人物时的重要手段。美国版的故事里,女主家人一家吃社会福利,女主为了摆脱家庭窘境进入餐厅打工的经历势必造就积极进取的女主。日版改编电影时,则对女主条件做了一定的“反其道而行之”。比如将进取的女主“爆改”为废柴——这时候还要把握火候,因为国情不同,不能让女主完全沦落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流浪汉。

这些限定条件下,女主的生活状态可选择的方向其实并不多:《百元之恋》中让女主成为一家日本传统家庭便当店的大女儿,既可以让女主的家庭有条件供女主躺平在家,却也无法像真正的富裕家庭的子女一样享受优渥的生活,只能蜷缩在狭小的家里打游戏度日。

便当店有生存空间,却又大好不妙的状态,在影片引子部分就略微勾勒出来:画面上,灶台上放着可乐饼、天妇罗等几样便当常见菜品。通过台词,观众们发现这家便利店深夜在营业。同时,通过女主的第一次离家走进24小时不打烊的便利店,一口气买了一堆花花绿绿的零食,从饼干到啤酒应有尽有。可以看出,如女主这样的年轻人,即便很饿,即便家里就是开便当店的,深夜还是会去便利店散财。

说起便当,这种类似我国“盒饭”的东西在日本有超过千年的历史。据说幕府时期,看歌舞伎的场馆会配备类似盲盒的“幕内便当”,让观众在观摩的同时,期待将吃到什么的做法风靡一时。

而女主深夜光顾,而后在此打工的便利店则是与便当店截然相反的存在。它们可以看作当代都市生活的符号:1927年美国德克萨斯州的南方公司首创便利店原型,1946年创造了世界上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便利店。有趣的是,以2020年的资料来看,日本的便利店数量占全球之首。

《百元之恋》中女主从过去走进当下的过程,除了主线剧情,作为背景板的便当店与便利店所象征的“过去”与“今天”显得隐秘而巧妙。这重寓意在女主接受面试时,揭示得更进一步:店长回忆起女主家的便当店是自己中学时常去吃的一家,言下之意如今不去了——人们如今都在便利店里买东西,而女主工作的这家便利店每天都有卖不掉的便当——显然,供给端过多,家庭便当店生意寡淡也是理所当然,由此,女主妹妹嫌弃姐姐不为家里帮忙,虽不近人情,但也因此变得合理——艺术作品往往需要追求艺术真实和生活真实,好的故事背景正是搭建起生活真实的重要基石。

《热辣滚烫》中的小超市与烤鱼店

改编作品水土不服的一些原因,往往是海外作品进入我国语境,如果主创团队只是生搬硬套一些设定就会显得诡异。《热辣滚烫》的编剧看似将日版的两个生活背景做了调换,实则本地化得十分出色。

乐莹的生活环境被安排在一家小超市,社会阶层与日版中的便当店相似:以此为业,虽不至于大富大贵,但家里总有些闲钱能供养她十年躺平,而不十分正经地逼她赚钱养家。又有本地特色:二三四线城市的家庭小超市不像便利店那么标准化,几乎是一家一个样子。

不过,无论是中国的小超市还是日本的便当店,小商贩做的都是进货出货的买卖,都需要人冷静地计算着每次盈利。因此,两个东方版本中妹妹对女主的敌意,及母亲对于女主的淡漠本质都是“你对这个家贡献这么少,还指望什么尊重”的商业交换逻辑。

当乐莹第一次走出小超市,边吃边逛小城街道上各式美食的时候,观众们看到热辣滚烫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同时看到那个支持她前半部影片经济来源的地点:烤鱼店。

本片的烤鱼店,在功能上相近于日版女主打工的便利店。女主在那里安顿了前半部分的生活,也接受了生活带来的鞭打。而烤鱼又与便当形成有意无意的对照:按照现有的历史来看,烤鱼应该是人类钻木取火后最初吃到的一批食物了。神奇的是,这种食物口味随着不同时代改变,却一直延续至今。

如果说便利店是代表“当下”,女主投入拳击后便不再走进便利店,是一种与当下的切割,因此在失利后,她投入了比“当下”虚幻的“前男友”的怀抱。那么烤鱼店则像是“变化中的传统”。

《热辣滚烫》中,女主在烤鱼店和离开烤鱼店后的两顿饭(与教练及与父亲)塑造了女主的转变非常巧妙。烤鱼,这种传统美食符号,映衬了当代人(尤其是俗称“讨好型人格”)的变化——从某种角度看,这群用饮食传承传统的人们,有延续了陋习的,还有更多普通而平凡的人们在炉边不断自我更新:比如影片中,虽然烤鱼的历史有好几千年,但实际我国吃牛蛙的时间,最多只能追溯到上世纪三十年代——“变化的传统”无处不在。

《热辣滚烫》最大的变化,无疑是女主乐莹。与父亲重逢的晚饭上,乐莹将肉放在了一边而吃起了洋葱——还记得开篇我们说的么?“吃”是区分成熟与否的导演刻画人物时的重要手段,仅仅这么一个细节,乐莹的转变更加立体。

那顿与父亲的晚饭,功能上是为塑造转变后的乐莹而存在的。但饮食细节的变化只是表象,席间,乐莹讲了个关于苹果的故事,是人物内心变动的细腻刻画。

“两个苹果”的本质实则是“爱人与自爱”。影片前半部分用了一段蒙太奇来表现乐莹支持男友追逐梦想买大虾增肌的画面。在打折的虾肉与昂贵的虾肉,为了爱情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在昂贵的供养与清苦的自给,她照单全收……她总是全心全意地将两个苹果递上去,却总是发现“别人以为她不喜欢苹果”。这种被辜负“好疼,但没有伤”,这种伤害多了,“就不想再与人交往”。而通过拳击,通过一年的训练,乐莹发现了一个秘密:两个苹果给不给,其实可以看自己的心情。

因此,当一切进行到乐莹走上拳击场的时候,那些由食物勾勒的背景已经全部铺陈完毕,一个变化后的乐莹无论胜负,在那一刻都是鲜活而真实的银幕人物——即使来自其他影片的启迪,但她已经成为一个超越原型,熠熠生辉的人物了!

(作者:我会青年工作委员会常务委员,青年影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