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军

上海市欧美同学会副会长

华东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院长、教授

欧陆政治哲学研究所所长

 

跨学科研究是必要的么?其实经常有学术同行私下乃至公开提出这个问题。尽管近年来“学科交叉融合”得到大力倡导，国务院学位委员会与教育部于2020年底更是正式设置了“交叉学科”门类，然而不得不承认，今天的学术评价体系仍是主要以学科为单位展开。如果你是一位任职于中文系的青年学者，真的有必要越出学科疆界去探究区块链、增强现实、人工智能等前沿技术乃至量子物理学抑或神经科学么?不说离开治学“舒适区”(comfortable zone)本身之艰难，你跨越学科疆界做出来的研究成果，由谁来评审?谁来评判你的知识实践，生产出了优异的或至少质量合格的知识产品?如果最后仍是“现代文学”或“文艺学”领域的学者来评审你，那么这些跨学科的探索很可能反而导致你的研究不被认可(专家读不懂你的研究)。

看起来，躲在既有学科疆界之内进行知识生产，是安全的，更是舒适的。于是，我们有必要对跨学科研究何以必要这个问题，予以认真思考。

当我询问ChatGPT“反对跨学科研究”的理由时，它给出以下五点：

资源分散：跨学科研究可能导致资源(如资金、设备和人才)被分散到多个领域，而不是集中在单一领域进行深入研究。这可能导致每个领域的研究深度不足。专业知识的稀缺：跨学科项目往往需要广泛的专业知识，但在实践中，找到具有多重领域专长的研究者可能很难。这可能导致研究质量不高。沟通障碍：不同学科间的语言和方法论差异可能导致沟通障碍，这可能使项目难以高效推进。评价困难：跨学科研究的成果可能难以按照传统学科的标准进行评价，这可能导致研究成果被低估或误解。学术认同问题：跨学科研究可能会导致学者在学术界中难以定位自己的研究领域，这可能影响他们的学术生涯和职业发展。

ChatGPT精准地点出了为什么跨学科研究实际上总是难以推进的痛点。于此处我们却亦可以看到，这些学科化的知识实践形态(资源、评价、认同、学科专业建制……)，恰恰本身是现代性的产物——正是在现代构制(modern constitution)下，知识实践以学科化的方式被分门别类组织。对科学实践曾进行过长期田野研究的人类学家布鲁诺•拉图尔，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提出，“现代人是其成就的受害者”。要摆脱这种受害状态，便须思考如下问题：“如何能改变将实体分类化这个原则?”

在拉图尔看来，现代性最典型的特征，就是用纯化(purification)操作来建立起各种类别及其疆界，从而掩盖杂交物(hybrid)的繁殖。于是，我们有了一个又一个纯粹的学科，各有各的领土疆域与研究对象。拉图尔从米歇尔•塞尔借来“准对象”(quasi-object)这个概念，用来指自然在被人类赋予以认知秩序之前的杂交状态。在现代学科化的知识实践中，“准对象”彻底不被概念化、不被纳入到思考与研究视野中。拉图尔写道：

现代人与前现代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拒绝将准对象概念化。在他们眼中，杂交物带来恐怖，这种恐怖必须要不惜一切代价来避开，必须通过不停歇的甚至疯狂的纯化来避开。

作为“准对象”，杂交物在现代构制中皆被纯化成为一个个学科专门聚焦的研究“对象”。而没有被纯化进各学科疆界内的杂交物，则成为了“怪物”(monsters)。对于未被纯化、仍杂混于“中间地带”的怪物们，现代人则施以了如下一套组合拳：清空(emptying)、扫除(sweeping)、净化(cleaning)，其结果就是，在现代世界中，“它们并不公开存在”，“其怪物性后果仍保持不可追踪”。

与此同时，拉图尔提出：针对杂交物的这套组合拳操作，从未彻底成功;也就是说，“我们从未现代过”。在现代构制下，杂交物实际上恰恰不断在繁殖，“怪物”越来越多。晚近以ChatGPT为代表的大语言模型，不正是一个难以被纯化的“怪物”?大语言模型诚然是一个激进地超越学科疆界的知识实践者。

ChatGPT被认为已然接近“通用人工智能”——就其知识实践而言，它显然是“通用的”(general)，而非“狭窄的”(narrow);它彻底无视知识实践的学科疆界，既是强大的大“专”家，同时更是大“通”家。前不久一千余位人工智能业界领袖与研究学者联名签署“暂停训练GPT”公开信，不正是对“怪物”的清空、扫除与净化吗?

大语言模型所呈现的智能，无法被纯化到一个专业领域里面。在它问世前的人工神经网络算法(譬如“阿尔法狗”)，仅仅在各狭窄的垂直领域内展露出卓越智能，故而容易被纯化。大语言模型那无视疆界的知识实践，则难以被纯化——在现代人的眼里，大语言模型所呈现出的，是一种杂交性的、怪物性的(“后人类”的)智能。并且，采取“数字模式”展开知识实践的大语言模型，却非前现代的杂交物，而恰恰是在现代构制下繁殖出来的杂交物。

也正因其“怪物性”，研究大语言模型，绝不能局限在某一个学科领域内展开。现代构制纯化出一个又一个学科来;当知识实践者将杂交物纳入其思考与探究的视野后，他们就成为了拉图尔笔下的“非现代人”。在拉氏眼里，“一个科学学科越是与其他领域相交叉，这门学科就越有未来”。有鉴于现代构制已经结构森严且牢固(对此ChatGPT已给出了切中要害的评价)，各个学科要发生富有成效的学科交叉，那就需要大量拉图尔所说的转译(translation)与调介(mediation)的工作，去“在全新的存在类型中创造出诸种混合”;换言之，需要大量走出治学“舒适区”的艰苦并严谨的知识实践。

面对大语言模型在知识实践上的碾压，我们不能躲在知识实践的舒适区。在后人类主义的地平线上，我们仍然可以保有我们的智慧，仍然可以做一个名副其实的“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