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军
上海市欧美同学会副会长
华东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院长、教授
欧陆政治哲学研究所所长
什么是“人类主义”?其实这个词大家并不陌生,英文是humanism,我们常把它不恰当地翻译成“人文主义”。自启蒙运动以来的三、四百年里,“人文主义”一直是一个特别正面的概念,当我说你是一个人文主义者时,你肯定觉得我在夸赞你,至少不会认为我在骂你。原因就在于“人文主义”承载了诸如自由、平等、权利、自主等人们普遍认可、向往和追求的价值。
但是,如果我们深入考察“人文主义”,就会发现它其实是一个藏污纳垢的框架,里面有很多难以察觉的暗面。humanism其实应被译为“人类主义”,“文”这个字是加进去了。人类主义很赤裸地彰显了它的核心主张,就是把人类放在宇宙的中心。尽管这个概念出现很早,但在近三、四百年才逐渐成主流——在那之前,我们人类很接受让自身匍匐在佛祖、仙神、上帝、自然等等存在之下。
当人类把自己作为一种主义时,很多事情就变得危险起来了。类比一下,我们知道“大虫”(老虎)吃人是一种纯粹的生物性行为,但是如果在“大虫”后面加上主义这个词,就变成了吃人这个行为是在道德规范层面上得到正当性论证的。在“大虫主义”框架下,大虫变成了“万物的尺度”。人类主义也具有同样的魅惑性,它使得人类在规范层面上拥有了特权,在这个框架下,人类对各种动植物、非生物、乃至包括地球、火星在内的行星等“非人类”(nonhumans)做出的一切恶行,都被遮盖过去。
时至今日,人类主义面临内外两个巨大的困境。人类对于地球资源的疯狂攫取,已经严重影响了地球生态。为此,以诺奖得主、大气化学家保罗•克鲁岑为代表的学者提出“人类世”(the Anthropocene)的概念,强调我们人类已经成为了型塑行星生态的主导力量。这个概念提醒我们,人类取得高度的文明性成就的同时,也在行星层面造成了巨大的危机,并可能反噬我们人类文明自身。人类主义的思维方式,在这个极端气候频发、物种大灭绝的时代已经难以为继。这是第一个困境。
人类主义第二个困境,是它存在着一个致命的问题:谁是被放置在宇宙中心的“人类”?这绝不非自明。人类主义是一个“中心-边缘”的架构,存在中心,就意味着存在边缘。尽管人类主义宣称自由、平等,但只有被纳入中心的群体,才拥有追求自由、平等等现代价值的资格。当年欧洲人发现美洲大陆时,他们眼里的印第安人肯定不算人类,黑人被运奴船送去挖矿时,也肯定没被看作人类。
所以,人类主义的暗面在于,这是一个具有等级与特权的思想概念,存在“人类中心主义”,就会存在各式各样的“xx中心主义”,我们能把人类放在例外的位置上,就可以把男人、白人、美国人、雅利安人等概念放在同样的位置上。“美国例外论”、“白人至上主义”等思想,都是这套逻辑的变种。
2023年7月7日,在华东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承办的世界人工智能大会分论坛上,麻省理工学院教授麦克斯•泰格马克做了一场演讲叫《keep AI under control(让AI可控)》。对于他的论点,我当时提出如下质疑:让AI处在谁的控制下?当他说let us not lose control(让我们不要失去控制),这个us(我们)是谁?如果是整个人类的话,人类什么时候一致行动过?举这个例子是想说明,当用人类这个概念来指代我们这个物种时,往往会遮蔽内部的身份政治,而这恰好是人类主义最大的矛盾所在。
针对这个人类主义的“中心-边缘”架构,人类主义内部有两种解决思路,第一种可以称之为“竞胜主义”,通俗点讲,就是边缘的群体赶走中心位置群体并取而代之。然而,竞胜主义保持了人类主义的中心-边缘框架,今天白人压制了黑人,明天黑人就要团结起来把白人压下去,今天男人占了优势,明天女人再把男人打下去,最终所有人都陷入了身份政治的陷阱之中,不断开启不同身份群体间的总体性对抗。
第二种可以称之为“新启蒙主义”,简单来说,就是扩大“人类”的范围,把女人、残疾人、黑人、亚洲人、犹太人、同性恋等曾经或正处于边缘地位的群体,纳入到“人类”的概念之中,赋予他们同等的权利。然而,新启蒙主义一样没有触动人类主义的中心-边缘框架,因为“人类”自身就被设定为最大的中心,在该框架下人类对动物的行为(如人吃牛肉)是正当的。这就使得中心-边缘框架根深蒂固被保持:在人们眼里总有一些人看上去更像动物、禽兽,这些人就变成了“亚人”,哪怕不是女人、黑人、犹太人,那么LGBTQ呢?在很多人眼里他们不就是更接近禽兽?不管我们再怎么扩大“人类”的范围,它的“中心-边缘”架构不会改变,总有一些群体或事物会处于边缘地位。
更重要的是,哪怕新启蒙主义获得最终成功,实现了“人类”内部的普遍平等,把所有看上去有点像人的都成功地纳入“人类”中,然而,物种危机、气候危机以及人工智能的发展,使得以人类为中心的思考框架越来越不能适应当下的现实。原先我们总以为时间没有尽头、文明会永远存续,但是,放眼望去,人类文明其实正处于重重危机之中,我曾提出,行星尺度的生态变异与随时可能到来的技术奇点,使人类生活在剩余时间之中。人类世的出现、人工智能的发展,其实为我们描绘了一个人类不再能够为所欲为的未来图景,稍有不慎,就会面临文明的崩溃。
前文提到的泰格马克今年三月写了一封公开信,一千多位人工智能专家联名签署,呼吁所有的人工智能实验室应立即暂停比GPT-4更强大的人工智能系统的训练。这个想法就很能体现人类中心主义的思维模式。为什么人们会对人工智能感到恐惧,那是因为在很多地方已经比人类更智能的人工智能,使人类的中心地位受到了威胁。
曾几何时,我们人类巴不得世界上存在一些比自己强的东西存在,比如上帝、仙神,让他们帮助我们解决各种问题和困惑。但是如今,我们一旦发现有些东西在某些领域超过了我们,便出现了一种不能接受的恐惧感。这种恐惧其实是“以己度人”。正是因为我们以人类中心主义的思维对待非人类,所以才担心人工智能强大之后,会发展出“机器人中心主义”,反过来把人类奴役、虐杀。
这种想像的“机器末世”(Robopocalypse)画面在《西部世界》这部剧中描绘得淋漓尽致,剧里面的人类对机器人服务生肆意奸淫、无恶不作,于是当机器人获得意识之后,便对人类非常仇恨,反过来屠杀人类。
然而,如若我们打破人类中心主义框架来生活,并用如此产生出来的大数据文本来训练人工智能时,那么,“机器人中心主义”的人工智能恐怕也根本不会产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