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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抒怀】芬兰颂(上)

作者: 黎 健 

发布时间: 2023-07-20

1992年1月1日,我们一家三口乘坐芬兰线渡轮,从德国基尔港出发,经过30个小时的航行,横穿波罗的海,来到赫尔辛基,开始了为期一年在赫尔辛基大学化学系的访问研究工作。在芬兰的一年,让我们体会了这个北欧国家的美丽富饶与宁静平和。

西贝柳斯

在北大读书时,选修过中央音乐学院教授、著名音乐评论家陈宗群先生的《西方音乐欣赏》课,在介绍民族乐派时,陈先生给学生播放了芬兰作曲家让·西贝柳斯(Jean Sibelius)的交响诗《芬兰颂》,乐曲中激昂雄壮的对侵略者的抗争精神和对祖国圣诗一般的歌颂和赞美,令第一次听到这首交响诗的我深受感动。妻子常常笑话我会因着一首乐曲就喜欢上一座城甚至一个国家。当我们决定要到赫尔辛基大学访学一年时,我心中浮现的一个念头,就是要来看看西贝柳斯的家乡和他深深赞颂的那片土地。

赫尔辛基确实可以处处看到和感受到西贝柳斯的印迹。位于市中心蝶落湾的芬兰蒂亚大厦,是赫尔辛基的地标式建筑,它的名称芬兰蒂亚(Finlandia),原意就来自西贝柳斯的《芬兰颂》。这座集音乐厅和会议中心为一体的建筑临水而立,由著名建筑师阿尔瓦尔·阿尔托(Alvar Aalto)设计,用白色的大理石建成,三角和四边形的几何形状结合,让这座建筑充满了现代气息,而从海湾的另一角看去时,国家博物馆古典风格的塔楼仿佛是从这座建筑的边缘升起,与历史融为一体。在它建成三年之后的1975年8月,国际安全与欧洲合作会议在此召开,35个国家的领导人,包括当时的苏联领导人勃烈日涅夫和美国总统福特参加了这次会议,并签署了著名的“赫尔辛基协议”,这一协议,为人类和平解决争端、缓解东西方对抗奠定了基础。

城市西北角西贝柳斯公园内的西贝柳斯纪念碑,则是每一位到访赫尔辛基游客的必去之处。这座纪念碑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由600余根银色的不锈钢管焊成的一架巨大的管风琴,钢管错落有致排列出一幅波澜起伏的画面,象征着西贝柳斯作品中所描述的芬兰人民对侵略者的反抗精神,当阵阵海风吹过,钢管发出低沉的凤鸣,仿佛又在演奏着西贝柳斯那不朽的旋律。与管风琴成直角处的褐色岩石上,镶嵌着一幅西贝柳斯金属浮雕头像,雕像中的西贝柳斯双眉紧锁,前额突出,滚滚乐思就如背景衬托的波涛一样在他耳边翻滚。这座纪念碑是由芬兰雕塑家埃拉·希尔图宁(Eila Hiltunin)设计,于1967年西贝柳斯逝世十周年时落成。据说纪念碑当初只有钢管管风琴那个部分,批评者认为西贝柳斯从来没有为管风琴作过曲,这个过于抽象的造型很难与西贝柳斯关联起来,为了回应这种批评,雕塑家又加上了西贝柳斯头像部分。两个部分珠联璧合,让这件作品成为了城市雕塑作品中的一件杰作。

赫尔辛基大学瑞典语化学系的老楼坐落在市中心,不远处就是西贝柳斯音乐学院。西贝柳斯中学毕业后曾考入赫尔辛基大学学习法律,同时在赫尔辛基音乐学校学习作曲,随着对音乐兴趣的增长,他最后决定留在音乐学校专攻音乐,并赴柏林和维也纳深造。为了纪念这位芬兰最伟大的作曲家,赫尔辛基音乐学校后来改名为西贝柳斯音乐学院,成为北欧地区最重要的音乐人才培养重镇。每当黄昏时刻,我坐在实验室的窗前,看到一排排背着乐器的帅哥美女从窗外走过,他们是音乐学院的学生,正要赶去排练,我的心中不禁一阵恍惚,仿佛看到西贝柳斯正在走过我的窗前。

岩石教堂

从海上乘船来到赫尔辛基,在北欧丽日晴空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白一红两座高耸入云的大教堂。白色的是赫尔辛基主教堂,这座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大教堂高高伫立在城中心的市政广场,四面有着古希腊风格的柱廊和三角门楣,绿色的大圆顶和四个小圆顶直指苍穹。红色的则是乌斯别斯基主教堂,扼守在卡塔亚诺卡小岛的入口处,红色的砖墙绿色的屋脊加上十三个金色的尖顶,是一座典型的东正教教堂。这两座教堂都建于19世纪中叶,距今已有一百多年历史。然而,在赫尔辛基市中心的圣殿广场,却还有一座伸入地下、在岩石中挖掘建造的教堂,落成于1969年,论年纪虽属新秀,但却可与前述的两座老教堂一起堪称赫尔辛基的教堂三杰。这就是赫尔辛基著名的圣殿广场教堂,通常又称为岩石教堂。

岩石教堂的建筑主体是一块高出地面约10米的褐色巨石,建筑师兄弟蒂莫和图奥莫·索马来宁(Timo & Tuomo Suomalainen)设计的教堂是从岩石中央挖出一个巨大的圆形大厅,上方用一百多条放射状的条柱支撑起一个直径24米的青铜圆顶,周围的一圈采光玻璃使整个教堂内部十分敞亮,自然光的照射为教堂前方简洁的圣坛和侧边的管风琴增添了庄严却明快的气氛。教堂的内壁就是岩石本体,凸凹不平却保留着岩石的纹理和浑然天成的质感,墙体顶部不平之处用碎石块垒砌整齐,堆垒的石块看似漫不经心却块块相扣。教堂的入口则是一条隧道,通向外面的大街,从外面的大街上走过时如果不留心,还不一定能注意到这是一座可以容纳千人聚会崇拜的教堂。

由于岩壁特殊的回音效果,岩石教堂内的音效奇佳,再加上岩壁渗出的水滴滴入水道的回响,除了宗教礼拜,这里是举办音乐会的绝佳之处。那日我们走进教堂时,一个女声合唱团正在排练门德尔松的《乘着歌声的翅膀》,优美的和声传到穹顶,反射到石壁,再传入到耳中,歌声犹如来自天际、令人神往。

戴帽节

4月30日那天一早来到实验室,突然发现芬兰同事们头上都戴着一顶白帽子,帽子有一圈精致的黑帽沿和窄窄的黑帽舌、前端镶着一颗赫尔辛基大学的校徽,连皮卡教授那硕大的秃头上也盖着一顶略略泛黄的同款白帽。看见我一脸的狐疑,同事们告诉我,芬兰每一位高中毕业生都会有一顶这样的白帽子,没有白帽子,就说明你没有高中文凭。同事还神秘地提醒我,下午就不要上班了,去南码头阿曼达雕像那里看看有什么事情发生吧。

在赫尔辛基市中心南码头街心大花园顶端的圆形喷水池中间,伫立着一尊5米高的青铜裸体少女雕像,这就是著名的哈维斯·阿曼达(Harvis Amanda)雕像。这座雕像是芬兰艺术家维勒·瓦尔格伦(Ville Vallgren)1905年以一位在巴黎求学的芬兰少女为模特创作的,雕像中的少女赤身裸体地从水中升起,站在岩顶上、左手托腮、回头静静地凝望着波罗的海,她象征着赫尔辛基这座城市从海上诞生,大海的波涛为她提供生生不息的推动力,因此,这尊雕像又被誉为“大海女神”,堪与哥本哈根的那尊“大海的女儿”雕像媲美,又令人联想到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著名画家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那幅名作。雕像建成之初,曾在芬兰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妇女协会和女议员认为纯粹的裸体过于轻浮甚至有伤大雅,呼吁将雕像从公共场所移走。但是,大学生们却十分喜爱这座新古典主义的作品,作品中的阿曼达面容端庄秀丽、体态娴雅自如,是一件难得的艺术珍品。传说在此后不久的一个瓦普(Vappu)节前夜,一群大学生在南码头附近的饭店彻夜狂欢,酒酣之余,他们看到料峭春寒中伫立街头的雕像阿曼达,学生们抓起饭店的餐桌布披到了少女身上,还有一位学生爬上雕像,将自己的白帽子戴到了阿曼达头上。从此以后,每年五月一日瓦普节来临之前的夜里,都有学生给阿曼达雕像带上白帽子,久而久之,这项带有一点恶作剧意味的活动也成了赫尔辛基的一个传统,变成了大学生们自己的节日。

午饭之后来到南码头,只见这里已经是白帽子的海洋,满街满巷都是头戴白帽子的大学生,他们或是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游戏攀谈,或是弹着吉他拉着手风琴愉快地歌唱。傍晚时分,给阿曼达戴帽仪式开始了。自上世纪70年代开始,为了保护铜像,戴帽仪式不再在夜间而改在下午举行,也不允许学生再去攀爬雕像,而是采用吊车吊篮将学生吊到铜像上方,戴帽前也对铜像进行清洗,这项典礼由赫尔辛基各个大学的学生会轮流执行。在万众瞩目之下,几位赫尔辛基工业大学的学生仔细清洗了铜像上海鸥落下的鸟粪,洗浴后的阿曼达容光焕发、光彩照人,当那顶象征着青春和智慧的白帽子戴到她的头上时,全场欢声雷动,掌声欢呼声经久不息。随后夜幕降临,学生们开始了彻夜的狂欢。芬兰对饮酒有很多限定,法律规定禁止在公共场所和大街上饮酒,但瓦普节是个例外,因此戴帽活动之后的午夜刚过,市中心就可以看到成群的大学生手拿酒瓶、边走边喝、呼朋唤友、勾肩搭背,微醺者满脸通红、步履踉跄、自言自语,沉醉者当街横躺,口吐污物、甚至随地便溺。大学生们在这一天庆祝漫长冬季的结束,趁着考试季到来之前发泄一把,让青春在肆意的挥洒中飞扬。第二天一早,清洁工人打扫完满地的酒瓶子玻璃碴和污秽杂物之后,赫尔辛基又回归了那种温文尔雅沉稳雍容的气度,迎接着即将到来的美丽的白昼季节。(未完待续)

(作者:我会会员,上海药明康德新药开发有限公司副总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