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军
我会副会长
华东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院长、教授
欧陆政治哲学研究所所长
当代哲学家韩炳哲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写了一本小书,题为《止痛社会》(中译为《妥协社会》),用整本书的篇幅来分析“今日之痛”。韩炳哲书中批判了那种恐惧痛、想尽一切办法去镇痛的做法。面对痛,我们拼命吃各种各样的止痛药,因为我们怕难受、怕痛,怕得不得了。这就形成了止痛社会,一个竭尽全力去镇痛的社会。
在韩炳哲看来,新自由主义社会就是止痛社会的典型,这种社会是想尽一切办法让痛消失的社会,在该社会中最恐怖的敌人就是痛苦,这种社会里面充满“痛苦恐惧症”:人们想尽一切办法抹掉痛苦,让这个向度在生活中消失。在这种社会中,只有一个单向度的“健康”,而没有辩证的向度。这是一个“末人”(last man)的社会——它不再有实质性的变化,因为作为症状的痛苦全部被抹消了。
痛苦消失了,不是一件好事么?并非如此。痛苦作为一种存在性的向度,有潜能打开一种对生活的激进反思。
韩炳哲强调,痛,比起不痛,恰恰具有本体论的优先性。一旦你不再去用“爽”——不管是网文之爽、娱乐之爽抑或酒精之爽——来抹消痛,而是直面痛(包括肉体的痛、生活里的痛、思想层面的痛),这时候,你就有可能打开一个辩证的向度,你就有可能引入一个内在的变化。在止痛性的当代社会里,只要有痛就马上吃药,没有任何可能使得我们获得辩证性的成长。
在韩炳哲看来,面对这样一种对痛苦的新自由主义抹消,我们需要从个体性或话语性的方式开始来表述和言说痛苦。我们害怕痛苦,不愿意面对痛苦,痛苦好像是个糟糕的东西,是要躲避的事情;但是反过来,恰恰是这种痛苦,恰恰是我们想要把它扼杀掉的东西,真正使我们变得不同,使我们的生命一直处于打开的状态——因痛苦而到来的可能性,使生命恰恰不再闭合。
韩炳哲是海德格尔的研究者。海德格尔建议我们不要回避谈论死,而是要向死而生。韩炳哲对痛的分析,实际上同海德格尔一脉相承:我们不要回避直面痛苦,代之以通过各种方式抹消它,我们要让它打开我们生命的否定性,从而使得先前并不“存在”的可能性得以被触及。
在多年前的小书《爱神之痛》(中译为《爱欲之死》)中,韩炳哲曾专门讨论过爱。爱有痛苦的向度,这是每个在爱中的人都非常清楚的一件事情。当然今天很多恋爱综艺里面没有这个向度,它全部是甜的,全部是糖分。但是真正的爱之痛,是非常具体的、非常深刻的、非常扎心的。只有在这种时刻,你才有真正成长的可能性。爱,具有让人在本体论层面上获得成长的潜能,换言之,能够帮助一个人打开辩证向度,使得一个人不再在本体论上是闭合的。当你遭遇爱,遭遇爱之痛,你的生命会被激烈地打开,一下子会触碰中潜在于生命中的很多力量。这也就是为什么很多艺术家恰恰正是在爱中的时候,创作出了他/她本人最传世的作品。
所以韩炳哲批判他所称之为的“肯定社会”,在那种社会中,什么都是按部就班,一切全部规制好。我们困限在一个程序化的机制里面,困限在“算法”中。在这个单向度的机制里,作家成为写作机器,大学教授成为论文机器。这样的人生,没有任何可能性。
尽管韩炳哲没有探讨人工智能问题,但他在书中对当代数字秩序做出了批判。他提请我们注意到,数字秩序实际上是没有痛苦的。当我们在完全拥抱数字秩序、欢呼数据主义的时候,我们恰恰在遗忘痛苦。
我们可以进一步提出,人工智能在处理诸多具体问题上的有效性十分强劲,但它没有痛苦,没有痛苦就没有辩证法,没有否定性。正是因为没有痛苦,基于深度神经网络的算法,就只能在一个既定的维度里面提升自己,比如说现在智能聊天机器人的自然语言能力越来越强,随着超大量数据的训练与人的不断矫正,智能模型变得越来越聪明。但问题是,它的成长是经验性的(empirical),而不是通过辩证性的(dialectical)。
辩证性成长,是螺旋上升式的,是折进的。你可能原来在这个轨道上,也在工作和奋斗,但是突然之间,一个坏消息,一个纯粹的痛苦,一个挑战(比如说新冠肺炎疫情的挑战),刺入到你的生活和生命中。这个时候就有多种可能了。你有可能被它打败,然而,你也有可能,通过这样一个否定性而重新组织你的生命和认知,创造出全新的可能性,开辟出此前并不“存在”的轨道。这种可能性,就是辩证向度的打开。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人的创造力的生成机制不同于人工智能:人既可以通过经验性的方式循序渐进地成长,也可以通过辩证性的方式自我创造性地成长。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我们把智慧这样东西拱手让给人工智能,一个很重要的向度就会丧失:智慧不再可能以辩证的方式成长。
人工智能没有痛;只有人,才能感受到痛。对于人而言,痛苦不纯然是一个坏东西。尽管痛苦每次到来的时候,我们都想避开它,我们都想抹除它——就像爱情,我们都想要甜的部分,避开那痛苦的一部分,想把它像割阑尾一样,一刀切掉扔到垃圾筒里去。实际上,在新自由主义社会中,我们已经非常擅长用外在的技术方式来使痛苦消失。然而在这个时刻,我们真正在做傻事,我们在切割使我们生命中还有那么一点尊严、能使我们面对人工智能时还能保留尊严的那个部分。
作为人,我们要有勇气直面痛苦,抓住痛苦,甚至笑对痛苦。只有痛苦来了,你才可能在应对它的时候,激进地打开你生命的可能性。面对这种全新可能性,诚然当大笑——在人生中绝大多数时刻,你的笑容是浅薄的,是无脑式的、机械式的笑容,机器人的笑容,这样的笑容没有任何生命的力量。当痛苦刺入的时候,我们有机会去迎接生命的挑战。痛,使我们具有创造自己的潜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