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熟悉的朋友问我,你大学的本科专业是俄罗斯语言文学,又在华东师范大学外语系当教师,怎么会懂越南语呢?
说来话长啦!
1959年夏天,我从黄岩中学考入华东师范大学外语系。我出身平民之家,深知只有社会主义祖国才能让我进大学深造,因此学习还是比较刻苦的。1964年,我毕业后服从分配留校任教。
我参加了一年的农村“四清”运动后,回到学校担任1965级的俄语专业教师。本以为自己将是一辈子的俄语教师了,却不料我的人生道路很快就转了一个小弯。
当时越南的抗美战争已进入关键时刻,中国的口号是“七亿中国人民是越南人民的坚强后盾,辽阔的中国领土是越南人民的可靠后方”。华东师大已开始接纳来自越南的留学生,学校决定派我去北京第二外语学院干训部学习越南语,我非常高兴。这所学院是由周恩来总理提议,于1964年新创办的。学校甫一成立,陈毅副总理兼外交部长即去做过一个非常有名的报告,强调必需有过硬的专业知识才能真正为革命事业服务的观点,十分振奋人心。对国家又给我这么好的深造机会,我感恩不尽。动身之前,学校负责人找我谈话,告诉我此行任务既光荣又繁重,我必须把户口迁往北京,在两年内全面掌握越南语知识,然后回华东师大工作。我知道短期掌握一门外语绝非易事;但我暗下决心,一定完成任务!
我到北京那一天是1966年4月5日,清明节。平生第一次到首都,出了宏伟的北京新火车站直奔学校,一路的新鲜感和激动难以言表。
开学半月是外交政治思想教育。听了许多国家外事口领导做的报告,学习外事纪律,参观新中国的伟大建设成就,学习责任心大增。四月下旬正式开始专业学习。越南语有六个声调,比汉语的四声还多两个,区别复杂而精细,光讲理论很难掌握,所以老师一开始就以口语教学为主,让我们在实践中琢磨其间的差异。这完全不同于我原先学英语和俄语时学院式的教学方法,但效果显著。没有几天我们就学得了一些基础生话和社交会话。正巧有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阵线歌舞团来北京访问,我们观摩了他们在人民大会堂的演出,并同越南演员进行了短暂交流。我大胆地用刚学到的越南语与他们交谈,他们非常高兴,热情地赠送我一枚歌舞团徽章。
可惜,5月底,十年动乱开始,我们的课堂教学戛然而止!但短短的几周课,已让我们对越南语有了一个基本概念的认识。
越南曾长期是中国的藩属国,受中国文化影响深远。越南语属于南亚语系,以汉字和喃字作为表记文字,吸收了大量的汉语词汇。越南语单字字音不变,与汉语一样可以抽出重新组合新词,掌握了其语法规则,几乎可以毫不费力地对应套用。十九世纪越南成为法国殖民地后,越南又是世界上唯一把方块字形成功实现了拉丁字母化的国家,按拼音读字一目了然,这些都给我自学提供了有利条件。
虽然时局的发展打乱了学校的正常教学秩序,但我牢记使命,不敢放弃专业学习。停课后我借助越汉辞典,开始自学越南语。那时中央广播电台每周有半小时越南语新闻节目。我设法买了一只矿石收音机来收听。这种收音机效能低,外面声音嘈杂时,我只能一耳朵插耳机,另一耳朵压在枕头上才能勉强听清。这样苦学的目的是用越南语的语音语调创造一个语言环境,增强语感。我在这种条件下有坚持自学的动力,还要感谢敬爱的周恩来总理。1966年7月间他到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看大字报时,我亲耳听到他回答学生说:文化大革命运动大概需要半年左右吧。我想这说明动乱是暂时的,随时会复课,不能浪费光阴。可谁知世事难料,动乱会持续十年之久!
1968年5月,我两年学习期满,终于把户口迁回华东师大。当时学校仍然没有复课。我很不满无所事事,而且又知道当时上海接纳越南留学生的工厂奇缺翻译。自已虽水平不高,但多少可以尽点绵薄之力。于是我斗胆给上海市政府写信毛遂自荐,此信居然立刻转到了急需翻译的上海汽车底盘厂。厂里派人到学校调我,尽管学校红卫兵以教师要进行思想改造为由不肯放人,但工厂打出“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这张王牌,终于顺利把我借走。这样,我从1968年9月去上海汽车底盘厂担任越南语口译,一直干到1970新年前夕该期留学生实习期满。
我当时尚未成家。为方便工作,我把铺盖搬到工厂宿舍,以厂为家。近一年半时间我与工人师傅们朝夕相处,真正体会到了工人阶级的优秀品质。业务上,我边学边练边干,在实践中提高听说能力。越南留学生既是我服务的对象,又是我最好的语言教师。我关心他们,情同手足。那个年代,每天上班前都要用越南语朗诵几则毛主席语录,这是严肃的政治要求,不能出私毫差错,因此阅读理解能力也得到严格的训练。我身心愉快,很好地完成了口译任务,多次受到工厂表彰。尽管工厂希望我能继续留下工作,但我内心还是喜欢教师职业。在送走一期越南留学生后,虽然依依不舍,我还是返回到华东师大的教学岗位。
1972年,由于国家的需要,学校又让我改行学习法语,开启了我至今逾半个世纪的法国语言文学及法国文化的教学、翻译和研究生涯。
与越南语结缘的短暂经历始终令我难忘。1995年,我与人合编并出版了《越汉常用生活及商贸会话》一书,算是给自已的越南语情缘留下了一痕雪泥鸿爪!
(作者:我会会员,华东师范大学外语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