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封后的一切似乎都有点混乱。

预约去社区事务受理服务中心的那天下着大雨，我一早就冲出家门，去给出生三个月不到的孩子办就医记录册。这是“出生一件事”中的最后一步，但因为封控拖延了下来。

这普普通通的病历本(以及当时尚未到手的出生证、户口本、社保卡等)是我过去两个多月的一大焦虑来源：万一孩子病了，我们去医院，表明孩子身份的东西一样都没有，怎么办?每次孩子不明原因哭闹，偶尔抱起来感觉有点热，或者看到微博上有婴儿看不上病的时候，我都要就这个问题想一遍对策。

本以为是15分钟就能搞定的小事，但服务中心门口排着长队，出来一个才能进去一个。不时有人撑伞走近，偶尔也有坐着轮椅或步履蹒跚的老人，疑惑地问难道是要在这里排队。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有的摇头离开，有的无奈加入，感叹着可能还得等很久，或者不耐烦地和同行人争吵起来。

周围的大妈们交流着，一个说自己医保卡出了问题，封控中看病配药都得全部自费，所以赶快来补办;一个说孙女要办人户分离，马上幼儿园要登记了，所以急着来办。在她们面前，我来领一本空白本子实在没什么紧急的，看着越下越大的雨、纹丝不动的队伍和服务中心里忙碌的窗口，我决定改天错峰再来。

第二次到服务中心的这天，外面已经没什么人了。守门大叔笑谈几天来的遭遇，说解封后开门第一天早上，外面人山人海，要不是自己体格健壮死死拦住，估计就被人群踩着进去了。

依然有十来个人在大厅里等叫号，不过大家静静地保持社交距离，给人一种久违的安定感。负责指引的工作人员不厌其烦地轻声提醒，把手机放低一点、屏幕调亮一点，就能顺利扫到场所码。

每个窗口似乎都在办颇为复杂的业务，工作人员一会儿起身复印，一会儿找人签字，指指点点地解释，“失业”“残疾”之类的字眼时而飘过。一位正在接待老年居民的工作人员意识到自己的疏漏，自嘲“封了两个月都快傻掉了”，引来隔壁窗口另一对老年夫妇的附和，几个人一道笑起来。谈笑间，业务也顺利办好了。另一边，一位大妈忍不住和办事的小伙子吐槽，解封了出门总感觉身体很吃力，小伙看向电脑的严肃表情略有松弛，说谁不是这样呢?

这平常的场面竟让我鼻子一酸。屏幕上的叫号、手里的文件、填表签字的沙沙声，让人找回了秩序。而陌生人之间亲切而不失职业素养的交谈，既有上海特有的那种客气的疏离，又有共同患难之后淡淡的情谊，让我从充满暴力、愤怒、算计的新闻和小道消息中抽身出来，看到另一种面对集体创伤的模样。

叫到我的号了。等待工作人员办手续的间隙，我看到她面前摆的塑料牌写着，窗口支持电子亮证，有需要请咨询工作人员。例行公事的告示让我感到放心，即使我带齐了证件，还是很为越发便捷的城市服务骄傲。这种便捷来自长久以来的信任：相信政府部门对市民需求有切实的回应，相信按规矩办事可以很顺畅，相信如果我有问题可以得到礼貌的回答。

我想起解封后另一个让我动容的场面。6月1日零点，我们楼里几个邻居跑出小区庆祝，正巧碰见片区民警，兴奋地把他拉到马路中间合影。照片上的警察抱着其中一名邻居的小狗，戴着口罩还是难掩神情中的放松。而就在一个月前，有两个警察被安排日夜守在我们这个“无疫小区”门口，以“提级管理”为由不让任何人出去。在封控中引发恐惧和愤慨的形象，在解封的瞬间又恢复成“友好而可以信赖的警察叔叔”。

在看到邻居们的合照后，我又听家里的钟点工阿姨说起另一则关于警察的故事：她认识的一位钟点工阿姨因患过新冠(已痊愈)而遭雇主歧视，解封后雇主为了赖掉原本答应的停工工资还报了警，警察来了解情况后说，阿姨停工两个月还患过病实在太不容易，劝雇主按上海基本工资补上两个月的钱。其实这还超过了雇主本想赖掉的数额。

喜欢小狗的警察，欢庆解封的警察，支持弱者的警察，分明有着与我们许多人一样的情感。

从封控中走出来，不只需要复工复产、战胜疫情，更需要重建礼貌、尊重和信任。听上去很缥缈，但就像社区服务中心的工作人员返回岗位一样，就像我们身边的警察去倾听居民特别是弱势群体的声音一样，很多时候，这其实只是举手之劳——尽好职责，打开心扉，理解他人，尽可能地提供帮助。正是这些构成了上海常被外界追捧的“秩序感”以及上海人代代珍视的市井烟火气。

即使在封控期间也不乏积极的例子：冒着高温和病毒威胁穿防护服为邻里服务的志愿者，在虹桥火车站以“谢谢你们来过上海”送别离沪人员的市民，为露宿者提供生活物资的热心人……但更多荒唐的事情让人意识到，上海一直以来吸引人们旅居、扎根的那些美好特质并不是凭空出现的，而是需要每个人在各自工作和生活中共同坚守、不断维护。

回家路上我买了杯星巴克，走在初夏午后的阳光下，仿佛回到了疫情之前。还有很多东西远没有恢复正常：我的饮料是在空空的店里从身穿防护服的咖啡师手中拿的，手机里的72小时核酸报告很快就要过期，我的喂奶时间还总被突然来临的核酸大筛打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全放心地带孩子出来玩耍，而至今还没有人为那段时间的伤痛道歉。只是甜食和新鲜空气确实让人很容易忘记两个月的糟糕经历。但如果不记住，如果不从中吸取教训、寻求改变，那一切坚忍和牺牲都白费了。

我曾想过，既然无法离开，就要为自己、为家人、为孩子，把我们热爱的家乡重新建设起来。立志很简单，如何行动却并不容易。出来走了一圈，我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答案：做好我的本职工作——发挥专长写好这座城市，同时，多走走看看，与人交流，在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并且邀请孩子加入我的探索。

这样，我们的下一代才能有依然热爱上海的理由。

(作者：我会会员，澎湃新闻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