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这几年,人工智能很热。在探讨人工智能时,其实首先有一个怪异的地方:为什么它那么热?
我们都知道:电的发明,是人类社会中的一个巨大变化——之前城市是一片黑暗。有了电以后,我们整个城市都不一样。然而技术一旦成熟后,就会立即退隐到社会背景中,不再被看到,除非它出问题了,譬如停电,大家突然意识到技术是那么重要。
当代人工智能技术有点反常,因为它很被看到、很受关注——尽管我们都知道人工智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即上世纪50年代到今天,它都一直在边缘状态中。除了从业者之外,没有多少人关注。那么,为什么最近人工智能突然就被看到了呢?人工智能技术越来越成熟,为什么却没有退隐,消失在背景中呢?这就和我标题里第二个词语“智人”相关了。
我们给自己起了一个独特的名字:“homo sapien”(智人)。我们是拥有智慧的。这构成了人类的自我理解:人类不只是众多动物之一,并且是具有独热性的动物,故而创建出了文明。然而人工智能这个技术,尤其是在媒体的放大效应下,实际上直接就对人类的这个自我理解,构成了冲击性的挑战——人工智能打败世界顶级围棋选手。这就是为什么人工智能技术是当代各种技术里,恰恰是最易被看到的一种技术。
只要我们知道当代人工智能的技术底层,就会知道其实它是完全另外一个“智”,和人类的“智”差别很大。然而,人工智能已然进入人类的共同体,改变了它的构造(configuration)。本世纪中我们可能会面对文明意义上的“奇点”:奇点之后,文明——如果还有的话——会完全不一样。而当下变化已经在发生,只是我们都在关注人工智能与人类智能的PK,而没有关注它在共同体层面上对文明内核构造的影响。故此,今天有一个专门的研究方向叫“技术政治学”(technopolitics),就是去认真探讨当代技术在政治生活里所扮演的根本性作用。
今天,如果你对人工神经网络、机器学习有所了解的话,就会看到,重复性工作会越来越被淘汰,这已是一件板上钉钉的事情。你只要做一个重复性的工作,那对不起,你的价值就变成无限趋近零,甚至是负数。因为人工智能它只需要电,电是可以用相当绿色的方式的获得,而人则每天需要消耗很多能量。
所以,在本世纪内,人类的共同体的建构方式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我们知道,现代社会所谓现代性的构建就建立在一个基础上,就是人具有价值。自然权利的概念(霍布斯、洛克、卢梭),人是目的的理念(康德),构成了现代性构造的核心。然而,一直到二是世纪初,“权利”才变成我们生活中一个越来越关键的概念,民主才开始变成涵盖所有人。理念与现实之间,至少隔了两百多年。
换句话说,并不是康德所说“人是目的”就是人是目的了,而是当每个人都具有高度价值后,它才在共同体层面上被确认为“目的”,被确认为拥有“权利”。为什么每个人会都具有价值呢?以前在古典时代,要做好事情是需要技艺的:木匠需要手艺,当兵你要身强体壮,最好有功夫。然而到了二十世纪初,成为流水线上的工人,你只要有一双手,你的作用就很大。在战场上,你只要有扳动扳机的手,就很有用,不需要功夫。你在车间里面很有用,你在战场上很有用,故此,二十世纪开始,人的权利不断增加,不断扩容。
然而,我们现在面临一个人工智能的时代:重复性的工作,可能在短短的十年、二十年里变成和人彻底无关的事。按照赫拉利的术语,绝大多数人就会成为“无用阶级”。那么,问题就在于:这些人还会被赋予普遍的“权利”吗?
曾经,我们把机器人视作为“非人”(inhuman),最多是“亚人”(subhuman)——不行就报废掉。它们只是别的实现目的的工具,自身上升不了成为目的。古代的奴隶,就是这样的工具,故此那个时候出不来“人是目的”这种话语。祭品(包括活人祭品),就是一种服务于特殊目的的工具:他们被杀死也不犯杀人罪。当代意大利政治哲学家阿甘本用“神圣人”(homo sacer)这个古罗马术语,来指称这样的工具性生命。换言之,“神圣人”的用处就是被杀死(被祭祀)。
今天,人工智能使得人的价值急剧下降,至少,绝大多数人会面临这个状况。机器人没有价值了,就是废铜烂铁,那么人呢?当绝大多数“智人”(homo sapien)越来越成为多余的人,那么,他们在共同体里面,会处于怎样的一个位置?这是我们需要从技术政治学层面加以认真思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