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军
我会副会长
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主任、教授
欧陆政治哲学研究所所长
我曾在《第十一论纲》《激活你的日常》《后人类纪的共同生活》等著作中,持续性地批评了流行于当代汉语哲学界的“学术黑话”风,激起不少的响应,也听到了学界一些激烈的反对声音。在这篇小文中,再来聊一聊“黑话”(jargons),以及今天我们该怎么“做哲学”。
首先,学术自有传统。有传统,就有共同体。当一种传统非常有力时,就会围绕它产生许多专门术语,而熟练操持这些术语,是共同体内部成员彼此进行确认的关键环节。这个现象不止于学术,比如现在年轻人玩“三国杀”“狼人杀”,这些桌游自身就已形成一套专门术语,不玩的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而在学术中,哲学在各个学科中是历史最长的,甚至被认为是各类学科发展的源头,由它产生的“术语”自然就格外多;术语,形成了门槛与壁垒,非哲学专业的人,也自然难以入门与穿透。
哲学“术语”的好处是:第一,显得你专业,“高山仰止”,别人不敢对你说三道四,于你便构成了一种“文化资本”;第二,术语使哲学脱离最初的日常场景,使它得以不断专业化,成为一门代代相传的学问。当然也由此产生了两种“做哲学”的方式,第一种是“苏格拉底式”的,从问题直接出发;第二种是从哲学传统内部出发——你脑子里可能没有问题意识,但所读的书会带着你走,帮你在书本中做学问。比如你对生命本来没什么困惑,但在读康德,你可以顺着他的思路追问“我们是在何种条件下‘知道’物自体是存在的”等等的问题,写出诸如此类的大部头研究专著。
这两种做哲学的方式曾经是共存的,但后者慢慢取得了支配地位。今天苏格拉底再跑出来,你认为哲学系会聘用他吗?这样的人连论文都不会写,他去哲学系面试,对方拿一堆海德格尔或胡塞尔的概念来考问,What is “Dasein”? What is “eidetic reduction”——不懂?那就先回去学基本功。这当然是个坏现象。不少哲学家,尤其是激进派的,都在试图寻找冲破这种“支配性哲学”的方法,理由是明显的,因为这会让哲学的路越走越窄。在这个支配传统里,比如,一些政治哲学学者会对罗尔斯正义理论的一个细节概念的批评意见而写上几卷大部头学术著作,术语叠术语,却忘了罗尔斯无论写《正义论》还是《万民法》,都是有很明确的问题意识和现实指向的。
晚近以来,越来越多的思想家试图抗拒这种“支配性哲学”,一次次试着把哲学从中拉出来。有意思的是:哲学之所以为哲学,关键就在于“概念”“术语”。德勒兹说得很犀利,哲学家抗拒“概念”的手段也是用“概念”,又造出了新概念。但此处的重点是,在对抗的过程中,哲学家们创造出新的分析性、批判性的概念,对原有的概念形成解构力。通过制造新术语,对抗霸权式的术语——这便是哲学。哲学不是比谁嗓门大,而是要供新的思路与视角。
对于今天做哲学研究的年轻人,以上提及的两个传统,都要有能力驾驭——有问题意识的同时,该懂的jargon你必须懂。现在互联网上也有不少拍脑袋、动不动就宣称自己把某个问题想透的人。写出来的文章,太空大了,大家一看就知道你不读书。
二者要同时抓,也并不矛盾。比如,每个人都吃喝玩乐,但你能否在玩得投入时,问问自己是什么力量使你这么投入?你看一个电影看得泪流满面,当你要拭泪时,wait a minute,你想想是什么力量使你哭?齐泽克有句话:“The fright of real tears”——真实眼泪的惊骇。在日常的感受力最为充盈时,就是你哲学化上升的最佳时刻。在这样的时刻,你读的哲学书的力量就出来了,一些哲学术语冲上你的脑海,你会发现它们远比日常语言更加到位、具有穿透力。
福柯和德勒兹在七十年代曾有一篇对谈,其中一个观点我认为非常重要:“Theory as tool kit”——理论作为工具箱。理论得用,只要在用,就是“去黑话”过程。黑话是什么?它是不透明的晕圈,是阿甘本所说的被“神圣化”的东西。像中国的海德格尔研究就有这个问题,一个概念包裹着重重谜团,越说越玄,也不在乎对方说的是什么。
“神圣化”不止于术语,双十一时代的“物”同样体现这一点。一个LV包包,为什么使你尖叫?不是这个包本身,而是将它层层包裹的晕圈,让你晕头转向,目眩神迷。去神圣化的最好方法,就是“使用”它,称手的就是好东西。许多被神圣化的哲学黑话,根本没有人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它们。但自有许多人就爱这些黑话的云山雾罩效果——靠这种“zhuang-bility”整天装,好有意思啊。
这一点上,齐泽克做得非常好。拉康是1981年去世的,他去世后,关于他的学术逐渐变成一种密不透风的小共同体话语。在斯洛文尼亚拉康学派之前,这套话语的有效性在不断削弱。齐泽克当时去法国,没准备研究拉康,但他发现自己跟女朋友吵架、看电影的时候,头脑里总是浮现拉康的概念——为什么不是别人,偏是拉康?慢慢他明白了:“It works”——它管用。这也使他成为本世纪举牌的拉康主义者。无独有偶,在大洋对岸的理查德·罗蒂,也是一样。罗蒂最烦黑话,声称自己用最简单的几百个英文词就能讲哲学——他写的书清晰极了。对于罗蒂,在解决现实问题上管用的哲学,就是好哲学。
现在很多哲学家不愿面对公众,真不是清高,而是不敢。他公开讲话人家是要笑他的——你话也说不清楚,你到底在说什么?公众本来是有个问题,想听听你的想法,结果你的想法让人家感觉“What the hell”——什么鬼?这就很尴尬。他只能在小圈子里,把门一关,对几个年轻学子自命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