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丑年春节前两天,我与程郁(注:我会会员)、易安相约莘庄梅园。正是五福梅花盛开的时节,红红白白的,暗香盈袖。本心三二知己赏梅说话,过一个神仙快活的午后,不想两位这一年都有大作问世,题赠送我,让我得到意外收获,且喜且愧!
程郁小我八岁,一直将她作小妹妹看待。1982年,我研究生毕业留校,她则刚刚考入,前后脚,脚碰脚。那时学校里研究生少之又少,女研究生更加凤毛麟角一般,两间女研究生宿舍,拢共只八个床位,竟还允许我继续借一张床,因此,与程郁有了一段同室之缘。中国女性大都有这样的本事:三言两语,就能把自己人生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与程郁初见面即如此,当场就觉得这是个了不起的小女子。别看她比我小八岁,可大致的经历不比我少:文革经历、知青经历、大学经历,都有,还做过一段时间的中学教师。只是每一段都比我短而已。且,这并不说明她的人生特别顺溜,期间的挫折,听了会让人惊心。也许是我俩考研都不是“一举成功”,而都是“卷土重来”,两人挺谈得来。
1966年,她八、九岁,跟着父母被围困在一个地下室里,眼看要饿坏了,母亲只好用白毛巾制作了一面白旗,举着出来“投降”。时过境迁回忆往事,有时她母亲还会说:“要不是小玉(程郁小名)在我身边,我才不投降呢。”1977年,她二十岁不到,在林场当知青,听到大喇叭里恢复高考的喜讯,高兴得把铁锹都扔下了山坡。一个多月复习应考,她考出了全县名列前茅的好成绩,结果只被玉林师专录取。三年大专的不甘心,凝结成考研的强大动力。第一次考研初试第一名,复试,居然名落孙山!又一年,她索性报考上海、报考名师程应鏐,竟然中了!
行笔至此,我想说一句:广西,知不知道,你们一味地挤兑,是把人才挤兑出贵(桂)地了!
程郁刚到上海时,应当说也是不太适应的。方言不通,生活节奏快不止一个节拍。一次在食堂排队买饭,一边想着心事出了神,被窗口服务员一顿呛白,程郁都气哭了。但程郁真是块读书的料。每天每天,不是在宿舍,就是在图书馆,读书啊读书,一读起书来她思接千古,其乐无穷,神采飞扬起来。她说初见导师,导师张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读过什么书啊?”她知道自己基础薄弱,故极为努力。
有时我打开宿舍门进去,她整个身心都埋在书里,头抬都不抬;有时,读到好处,又会拉住我非要朗读一段给我听,文言文读得溜溜的,还抑扬顿挫,满含情感。程郁在自己荣退总结中写道:“研一整整一年都是读书,做校勘类作业”,是这样的,我可以作证。老师抓得紧,自己又用功,近四十年过去了,程郁获得今天的这些成就,我不吃惊。
在近年写到自己的文字中,程郁常说自己“愚钝”。当然这是她的谦虚甚或幽默。但初时在社交上,没有上海本地人那么活络,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也是事实。如今,在上师大工作了近四十年的她,说起一些校内很有名、有特色的人物,她还每每木而觉知(也公平,其他学院的人认识她的也不多)。她应该是属于沪语里“书独头”的那种人,一根筋。但这未必是坏事,她最低限度的社会交往,不在鸡毛蒜皮处用心,屏蔽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无用社交”,为她读书做学问,省下了多少时间精力!
她1998年去日本进修,去时方向不甚明确。一次与指导教官伊藤老师谈话,程郁老实承认自己没听说过“gender(社会性别)”这个概念,令伊藤大为吃惊,口出微词。“一句话激起了我的斗志,于是痛下决心,就要闯入她所熟悉的领域,从此学习社会性别理论,开始了妇女史最初的探索”。程郁回国前提交了关于民国蓄妾的日语论文,老师要求两万字,她竟洋洋洒洒写了六万。且资料详尽,内容扎实,观点鲜明。参与答辩的日本教授专家都惊呆了,伊藤先生也给予她“有惊人的集中力”这样的高评价。程郁就这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地踏上了女性学研究之途,一出手就有不凡的表现、不俗的成绩。她回国后考取复旦大学历史学博士生,学位论文先后获得复旦大学及上海市优秀博士论文,她发表时没署复旦校名,错过了学校申报全国百篇优秀博论的资格,遗憾!
屈指数来,程郁已是属于比较老的“新上海人”了。改革开放没几年就来上海了。自1980年代中期嫁给上海男人后,她的上海话就进步得突飞猛进。开始时那个“坐”字发不好,“族”“族”的露着馅儿;现在,任我再怎么努力听,也找不出茬来了。
程郁现在是随心所欲不逾矩了。她想闷闷的一句话不说就一句话不说,自顾自想心事;她想活跃异常、侃侃而谈就充当侃主,谈笑风生起来也常令人吃惊。早在她读研时,有一天出了个谜语让我猜:谜面是“中国的智叟”,卷帘格,打一人名。我虽也自以为是常常猜谜,其实连“卷帘格”是怎么回事还不知道。她给我解释:卷帘,从下往上卷,所以猜出了谜底后,也要从下往上倒过来读。“中国的——智、叟”?我颇费思量,逗得她笑倒在床铺上。我一看她这样肯定非同寻常,就不按常规思索,指指自己:“就是——本人!”中国的——华呗;智——敏呀!叟——翁,华敏翁,卷帘格,翁敏华!
那一天,我和她两人都很得意。从此,这成了我们俩。
(作者:我会会员,上海师范大学影视传媒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