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问你件事,今年的毕业生集会,我希望你作为学生代表发言,好吗?”大四下半学期的一天,G教授听说我决定去耶鲁读历史时,这样对我说道。
美国乔治城大学的毕业典礼并没有本科生发言的环节,但在毕业周末的“大四学生集会”(Senior Convocation)上,会选两名学生代表面向全校四个学院的本科毕业生发言,相当于通常意义上的毕业演讲。学校没有公开选拔演讲者的流程,全是由负责组织毕业典礼的G教授一人亲自挑选,而G教授性格之严苛全校闻名。
“我想请你谈谈文化冲突。”G教授直截了当地说,“你作为中国学生,肯定在美国大学里经历了不小的文化冲突。而现在,从学校毕业踏上工作岗位,每个学生,无论是美国人还是外国人,其实也都会经历某种文化冲突。你可以通过自己的经历,给大家提一些建议。”
G教授挑选的另一名毕业生代表是个白人男生。我作为华人女生,不光可以在种族和性别上体现出多样性,更能带来一丝“异国情调”。毕竟,乔治城大学堪称外交官的摇篮,“国际化”是毕业典礼上避不开的关键词。
但我不知道G教授期待我讲出怎样的文化冲突。在我之前,他几乎没有接触过中国学生,对中国的印象总让我有点不舒服。大一时,第一次和他单独谈话,他只字不提我的学业,一上来就问我,附近有哪家中餐馆比较地道。而当我告诉他我将来想回国发展时,他担忧地问:“中国政府难道接受留学生回国工作吗?”
随着我们在四年里互相熟悉,他很少再表达对中国的刻板印象了。我在大一就作为第一个中国籍学生申请进了他主持的优等生项目,在长达四年的“魔鬼训练”下幸存了下来,从一个战战兢兢讲着一口中式英语的新生渐渐变得自信开朗,和美国学生打成一片,组织大型校级活动。一直以来,我希望用我的行动告诉他,我所来自的中国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如果说我的言行还能让他满意,那其实无论在美国还是在中国本土,还有很多比我优秀得多的中国人。
这次毕业演讲,他没有要求我表达什么政治立场,仍然要求我强调自己作为中国学生的身份,这很有可能成为一把双刃剑。一方面,这增加了我的独特性,美国人听了我的故事会觉得有趣。但另一方面,我也不想为了猎奇,故意夸大中美之间的区别。我尤其注意避免可能被政治化的话题,不是因为我没有政治观点,而是因为我认为毕业典礼不是谈政治的恰当场合。
我回去开了个文档,列举自己进校以来遭遇过的文化冲突,挑了几个写成开头,拿去一个个念给G教授听:
“刚来美国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换算摄氏度和华氏度,所以我永远搞不清楚到底该穿多少衣服。”
“太无聊了。”
“我不敢在讨论课上举手,因为我从来不习惯打断别人说话。”
“没意思。”
这么来回几次,我已心灰意冷。除了主持毕业典礼和优等生项目,G教授的主业是英语文学,以教编剧课闻名。他最得意的门生是好莱坞大名鼎鼎的导演及编剧克里斯托弗·乔纳森·诺兰,《敦刻尔克》《盗梦空间》《星际穿越》《记忆碎片》等知名作品都出自他手。而我的演讲稿显然和好莱坞大片相差甚远。
“难道就没有了吗?”G教授歪着脑袋一脸苦恼,“你四年前刚来美国时,最不习惯的到底是什么?”倒还真有一个,就是有点琐碎。我告诉他,美国人见面打招呼习惯说whats up,我至今都没想通该怎么回答。whats up的字面含义是“发生了什么”,但问话的人其实并不想听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中国的英语教科书里,打招呼一般都会用How are you?(你好吗?),标准回答是Fine, thank you, and you?(很好,谢谢,你呢?)可我在美国一次都没听人用过。我周围很多中国学生也有类似的困惑。出乎意料的是,G教授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原本严肃的电影大反派突然变成了乐呵呵的肯德基老爷爷。可能是因为他天天和文字打交道,所以这个在我眼中过于琐碎的例子戳中了他的笑点。笑完了他说,就把这个当开头吧。
“Hey, whats up?四年前,当我刚来美国的时候,我最害怕的就是这个问题。Whats up这个词组从来没有在我中国的英语课本里出现过。我唯一学过的类似问候语是How are you,而教科书里的回答fine, thank you, and you?则是我最初学的英语词组之一,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所以whats up这个问题每次都会把我问个措手不及。通常,我要么尴尬地笑而不答,要么就停下脚步,试着向问候我的人详细报告一下我当天的流水账。”
集会当天,我讲完这段话后,全场一片大笑,正像G教授那天在办公室里一样。这是我第一次逗得几千人一起笑。当我站在演讲台后面、不得不停下来等大家笑完时,感觉自己好像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原来给那么多人带来欢乐是一件如此简单又幸福的事。
在whats up的段子之后,我又叠加了几个印象比较深的文化冲突,顺便“黑”了一下美国的法定饮酒年龄:美国法律规定21岁以下不能喝酒,这让我身边的亚洲、欧洲来的学生难以理解。大多数美国同学都对这条法律怨念已久,所以当我这个外国人在如此严肃的场合一本正经地公开吐槽时,台下爆发出了一片欢呼声。
用段子成功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后,我转向了更严肃的话题。我类比了留学生在国外经历的文化冲突和大学生在社会上将要经历的文化冲突——毕竟台下大部分还是美国学生,我必须说服他们,我作为国际学生的经历对他们也有参考价值。接着,我结合自己在大学里的经历,提供了一些建议。
在我演讲前,教务长专门介绍了我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的父母,请他们起立致意。当晚的毕业舞会上,许多家长都过来和他们打招呼,他们不懂英语,只有连连点头说“thank you!”,但我从他们的笑容中看到了,这也许是他们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之一。对一个承载着父母的期待出国留学的独生女来说,我很幸运地能以这样的方式回报他们。
在美国,作为中国学生被选中做毕业演讲是非常荣幸,也是令人惶恐的一件事。美国人喜欢听个体化的故事,而远行求学、经历中美之间的种种文化冲突,几乎在每个中国留学生身上留下了烙印,很容易成为毕业演讲的主题。然而,如何表达这种冲突,同时又不去贬损一种文化以抬高另一种文化、不去加深刻板印象,却是一个需要不断摸索、讨论的课题。
其实说难也不难。在我和G教授的交往过程中,我学会了对刻板印象保持警觉,尽自己所能去呈现出更复杂、更微妙的现实中国。我也明白了想要赢得他人的尊重,必须首先尊重自己,不要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而是可以理直气壮地和美国人一样说英语、开玩笑、讲道理;同时更要尊重他人,思考为什么他们会产生偏见,尝试理解他们的思维方式,用他们容易接受的方式表达出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