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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建国70周年】攻克最后的堡垒:蒋子英与解放上海的故事

作者: 翁敏华 

发布时间: 2019-08-13

  今年是上海解放七十周年,我在朋友处聆听到一位解放上海的功臣——蒋子英先生的事迹,深为感动。蒋先生劝降杨树浦国民党守军,保住杨树浦电厂、水厂、煤气厂,使上海解放攻克最后一个堡垒,兵不血刃,不费一枪一炮——这么重要的历史瞬间,这么重大的历史功绩,现在却少有提及,网上有一些记载,也语焉不详,甚至有错讹。我愿以绵薄之力,写下这位值得人们特别是上海人民尊敬、咏志、视作人生榜样的老先生之二三事,以此纪念新上海的七十寿辰,也让与新上海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自己,过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七十岁大生日。

  机遇巧合,日前,我有机会与蒋子英之子蒋任刚先生会面。今年虚岁八十的任刚先生,日前摔跤跌伤了腿,正在住院。他在病床上向我回忆了自己父亲生前的几件事。

  1949年5月24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对上海市区发起总攻。25日上午,苏州河以南地区全部解放,以北却还在国民党军队手里。26日,新上海第一任市长陈毅元帅进城接管上海。听说在解放军涉河北进、包抄敌军、敌首刘昌义投诚、北火车站以西都解放了之后,军长聂凤智还是“睡不着觉”,就到27军军部来视察。原来,负责外白渡桥至复兴岛一线防务的,是国民党230师“青年军”,代师长姓许名照,带领8000名官兵据守杨树浦电厂等处。陈毅听说了许照之名,反应极快地说:“你们赶快找找蒋子英的下落,他一直住在上海,过去在国民党陆军大学任过教授,许照是他很得意的门生。”这段情节,我们至今尚能从电影《开国大典》中看到。

  聂凤智的电话直接打到懿园,蒋子英接过电话,听到“我是27军军长聂凤智”,子英先生马上说:“我们欢迎,我们欢迎。”问清原委,他一口答应道:“没问题,我一定尽力而为。”随即,蒋子英被聂凤智部下接到了位于现在人民公园附近的解放军27军总部,见到了聂凤智军长和79师师长萧镜海。几人详细交谈后,萧镜海换上便衣,与蒋子英等人坐上一辆吉普车,就向北进发。

  外滩外白渡桥一带,还是枪林弹雨、炮声隆隆。他们在危险地段打出白旗,穿过火线,来到国民党230师师部,找到代师长许照,进行了整整半天的劝说,纵论局势、分析利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许照终于同意放下武器,并拆除杨树浦三家工厂(水厂、电厂、煤气厂)地下所埋的炸药,举起义旗,使得大上海得以完整地、敞亮地回到了人民的手里。由于水电煤没有毁坏,远东第一大都市上海没有瘫痪,上海人民的生活没有受到太大影响,苏州河南北的电话也一直是通畅的。

  解放上海的最后一座堡垒,就这么攻克了。这是大上海的幸事、上海人民的幸事、伟大祖国的幸事。可惜,由于父亲蒋子英为人低调,没怎么跟子女家人详细说过这段经历,蒋任刚先生的叙述也只能如此缺乏细节了。好在其基本面貌,后人还能从《红旗飘飘》《民革与新中国》等书和电影《开国大典》里获得印象。聂凤智军长于1979年在《解放日报》上发表的文章《纪念上海解放三十周年》,亦可参考。

  我问蒋任刚先生,网上有一条资料说:蒋子英“接电话后,很配合地拨通学生许照的电话,进行劝降”,到底是在电话里劝的,还是到现场劝的?任刚先生说:“绝对是到现场,与许照面对面地劝说的,网上写错了。”

  我阅读了任刚先生写的《家父蒋子英简历》,虽则是寥寥数行,却也让我豁然开朗:蒋子英先生之所以能成为解放上海的功臣,由来有自。他的一生,堪称革命者的一生。

  蒋子英先生1901年生于素有“教授之城”之称的江苏宜兴,家里只有三亩地,种植桃树为生,十分贫寒。他是家里的第八个孩子,上面七个都没成活,因此他成了家中长子。蒋家寄希望于这个大儿子,从小就送他去宗祠私塾读书,所以蒋先生的国学底子很好。后来时兴新式学堂,蒋子英也跟随其他几个富家子弟,进过常州、上海的新学。同行的三四个同学,有的英语好,有的数学强,蒋子英则是国文好,文章写得漂亮,就互相学习,取长补短。后来,他想上大学继续深造,家里父母不同意:靠种桃子和经营一家小糖果店,一大家子人能吃饱饭就不容易了,哪里还上得起大学?蒋子英知道严父之关难过,就先与母亲横说竖说、软说硬说,终于说动了母亲的心,悄悄拉他到最后一间暗房,掀开床板,但见床板底下有十几只小甏,母亲摸出其中一只,从甏口伸进手去,捞出一卷布包,打开,里面是11块大洋,是全家所有的积蓄。母亲千叮万嘱不要让父亲及弟妹知道,不要乱花钱,要好好学习,蒋子英噢噢应答。

  蒋子英怀揣着家人省吃俭用省下的11块大洋,学习复习更加努力。这一年,他一共报考了三所学校:之江大学、沪江大学、厦门大学,结果都录取了,三所学校中数厦门大学学费最低,故他最后选择了厦大。那时候上海到厦门坐船要四、五天,可谓迢迢远道。他从十六铺码头上船时即花了三块大洋,从一个宁波摊贩处买下一捆咸黄鱼鲞。船上只提供白饭,他黄鱼鲞就米饭吃了一路。他有意于暑假前去厦大,就是想看看有些什么活儿可干,挣点钱好凑学费。他看到假期中的校园里正在举办各种补习班、预科班,就毛遂自荐上起了国文课,教作文、教书法,“没有讲课费也行,只要有口饭吃。”就这样,他没当学生就先当起了小先生。等到开学,一数,钱还是不够交学费。好在已与校方工作人员混熟,继续让他在学校兼职,以代一部分学费。而生活,还是继续白饭加咸鱼干。

  笔者知青出身,走上学习成才之路、最后当上大学教授,自以为其间的坎坷曲折,前不见古人。如今与前辈一比,小巫见大巫了。前辈学人蒋子英的求学之路,应当是我们今日书生群体的榜样。

  由于国文底子好,写作出笔快,蒋子英一入学就担任了学生会宣传委员。入学后,正赶上进步师生反对学校封建专制教育的学潮,这就是著名的厦门大学风潮事件,鲁迅先生的文章里也有提及。在欧元怀教授的带领下,蒋子英和他志同道合的同学们参与了整个运动,最后,他们师生多人被校方开除。可以说,欧元怀是蒋子英走上革命道路的引路人。

  欧元怀是同盟会元老,著名教育家,曾留学纽约哥伦比亚大学。被厦大开除后,他带领一部分师生来到上海,筹建了大夏大学,并出任校长。参与学校筹建的蒋子英成为了本校文学院的第一届学生,并继续参加学生会工作,主持编辑校刊《大夏周刊》。

  采访记录的时候,我问是厦门的厦么?任刚先生答是夏天的夏,说“大夏”之名有振兴华夏民族的含义。我问那就是华东师大的前身?“对喽!”任刚先生笑答。当然,“厦”“夏”同音,新学校的名称也标示了从厦门大学的嬗变关系。

  1925年5月,上海爆发了著名的“五卅”运动,大夏大学作为“学联”的重要力量,组织参与了示威游行,抗议日本资本家的罪孽,与工人及劳动大众肩并肩,掀起了罢工、罢课、罢市的“三罢运动”。蒋子英是其间的一名积极分子,他以《大夏周刊》作为阵地,及时并大量地报道了“五卅”运动动态,起到了很好的动员和鼓舞作用。

  其间,蒋子英还与倪文亚、黄季陆等人筹建“建国学校”,作为宣传反军阀、迎北伐的桥头堡。蒋子英参加国民党后,在上海市党部的领导下工作。其时,正是国共两党第一次合作期间,上海市党部负责人,一位是恽代英(中共早期领袖之一),一位是黄季陆。北伐成功后,1927年初,蒋子英被任命为国民党江苏省党部特派员兼农工部部长,被派往苏州工作。三个月后,国民党反动派发动“清党”,蒋子英持反对态度,不仅如此,他就利用自己的身份之便,力所能及地救助且放走包括熊天荆在内的多名共产党员。他自己则选择了辞职,走上了留学欧美的人生道路。他先后在美国密歇根大学读法学,法国巴黎大学读政治学,获法学硕士、政治学博士学位。1936年回国,任北京朝阳大学教务长。也在此时,蒋子英结识了燕京大学经济系毕业的北京女子许玉珍,两人不久成婚。

  抗战爆发后,蒋子英到陪都重庆参加抗日,先后在国民政府立法院任专员、国际问题研究所任研究员,并在当时的欧美同学会及法比瑞同学会任理事,同时在几所大学任教。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蒋子英回到南京,随即定居上海。1947年后,在王昆仑同志的影响教导下,蒋子英参与秘密组建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上海分会(时称“民革上海临时分会”)的工作,任政治委员会委员。他与南京民革负责人夏琒英、上海民革的武和轩等爱国人士联系交往颇多,进行着最终打倒蒋家王朝、迎接解放的工作。

  由此看来,蒋子英先生之所以能在解放上海的历史关头作出正确选择,为祖国、为人民建功立业,成为上海解放这一历史丰碑上关键人物,不是偶然的,是他革命人生的一个延续,是他个人成长史走到48岁这个时间节点的一个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