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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奇点时代”与政治哲学

作者: 吴冠军 

发布时间: 2019-05-05

  最近十几年来,学界各个学科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把过去的七万年称作为“人类纪”。也就是说,过去七万年间,人类,成为影响这个星球面貌变化的最大因素。但关键的问题是,“人类纪”也已走到了它的边缘。

  我们知道,在过去七万年间,技术并不是直线式发展,而是抛物线式发展——想想最近几百年、最近几十年,科技是呈爆炸性加速度发展的。现在,不只是生物工程、仿生工程对人类自身的各种改变——各种半人半机器的“赛博格”(cyborg)、生化合成人……更“可怕”的是,无机的人工智能,完全就不需要任何有机体。人工智能对大数据的处理及其“深度学习”能力,已经在很多领域使人的能力变得完全微不足道。我们感觉正在接近下一个“奇点”(singularity)。奇点之后,人类主义一切叙事都变得无关紧要。我们正在走入一个“后人类”的未来。如何来面对这个未来?

  我研究政治哲学,那么,就让我们来聊一下“人类纪”之后的政治吧。

  什么是政治?这个我们太熟悉的词语,我们真的很理解吗?

  古希腊政治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有句名言:“人是政治的动物。”在生物学意义上,我们都是动物,都要吃喝拉撒——就算是“小鲜肉”,拉出来的一样很臭臭,我们就是这样的organism。但是亚里士多德说,人还具有一个独特之处:人是动物,加上政治的能力。如果你没有政治能力,你就称不上一个人,同你家狗狗没什么区别。

  古希腊语中有两个词对应“life”:“zoē”和“bios”。“zoē”就是自然意义上的“生命”,你有,动物也有,植物也都有,没什么了不起。人了不起在于,人有“bios”,它指的是共同体中的“生活”,在城邦中和其他人生活在一起。政治(politics)的词源就是城邦(polis)。

  于是,最原初的政治问题就是,如何使一群人生活在一起?人并不直接生活在一起,需要政治智慧来安顿、组织彼此的共同生活。拥有自然生命的人如果直接在一起,会怎样呢?根据政治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的观点,人彼此之间会是像狼和狼一样互相撕咬,这就是“自然状态”。你看到一只苹果,另一个人也看到这只苹果,你们都想要它,那么怎么办呢?在自然状态下肌肉多、力气大的人得之。所以,如果你碰到的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施瓦辛格,那对不起,这个苹果跟你无缘。

  但是霍布斯说,这种“自然状态”,就是对于“施瓦辛格”,也是不可欲的。你再强壮,总还得睡觉,等你睡着了,其他人可以轻轻拿锐器划一下把你杀死。所以霍布斯认为,所有人都会心甘情愿一起约定走出“自然状态”,建立国家,进入“文明状态”。

  今天,我们用“人权”这样的政治话语来安顿自然生命的保障,然而,我们就真的有政治智慧了吗? 20年前去世的政治思想家艾赛亚·伯林用“价值多元主义”来概括我们的生活境况,而我们没有办法应对它。不要说国家,就拿一个家庭来说,夫妻间很多日常琐事争执,就是价值不合,焦头烂额,没办法解决。离婚、分居,实际上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就是承认没有政治智慧,大家不能生活在一起。如果既没有政治智慧还不得不每天生活在一起,那就是“作死”,英文叫“recipe for disaster”,迟早擦枪走火出事。

  宏大政治舞台也一样,北韩和南韩,本来是一家人,就是价值不合,弄到今天还是搞不定。并且国家之间还无法分居,地球就这点大,没有地方让你另起炉灶……无法相处,还必须紧挨着住一起,那也是recipe for disaster,处处是擦枪走火的恐怖,一言不合就扔弹。隔壁邻居也很紧张,日本已经担心得不行,如果有个地方让它搬走,肯定马上搬走。最近,第二次“特金会”不欢而散后(双方取消午餐会、没有签署任何协议),横在朝鲜半岛半个多世纪的那根紧绷着的弦,再次被进一步拉紧了。

  所以说,我们真的以为自己早已告别“自然状态”,进入了“文明社会”?其实不然。我们今天仍然在高强度地见证“文明”的野蛮。政治学家萨缪尔·亨廷顿有个说法,“文明的冲突”。你约了一个朋友在咖啡馆聊天,或者到海滩边散散步,突然,恐怖主义袭击来了,一个个自然生命被屠戮,受害者都不认识袭击者,冤不冤。

  政治智慧止步不前,而另一方面,技术越来越进入爆炸性发展。只要不被物理杀死,人可以活的寿命即将远远超过几千年来的认知。通过不断换器官、生物医学介入,差不多2050年左右,人——至少一部分人——可以活过200岁,乃至接近“不死”。这似乎是奇点时代的最大好消息,但倘若人类的政治智慧未能跟上速度,恐怕只有极少数人到时能“长生不死”。

  这个社会的99%和1%,本来是社会性的不平等、共同体生活中的不平等,自然生命上并无不等。而“长生不死”的政治后果就是:因政治生活(bios)中的不平等,导致自然生命(zoē)的最后平等也被破除。以前99%的最大安慰是,你1%再风光、再跋扈,最后大家一样要死。“王侯将相,终归尘土。”但是,王侯将相现在倚靠共同体生活中的既有不平等,最终能让自己不归尘土,并且通过各种优生技术与介入,从一开始就对自身进行生物意义上的改进和煅铸。于是,很快,1%和99%真的会从共同体意义的两个不平等阶层,变成生物学意义上两种完全不同的人。当我们是同一种人时,我们都没有政治智慧看来安顿共同生活——20世纪还有大规模的种族屠杀,现在当生物意义上变成两种人后,如何共同生活?

  并且,在不远的未来,99%的人,很快将变成“无用之人”。不要说出租车司机这种工作,连今天还看上去很高大上的医生、律师等职业,人工智能做得都将远远比人好,你根本不会再找医生来看病,因为实在太不放心。人变成彻底多余、彻底无用,人的大把时间可以用来无止境地玩VR游戏,或者去人民广场排5小时的队买杯网红饮料。比尔·盖茨曾提出,应该对机器人收税——用人单位用机器人代替人工作,也要交税。实际上,盖茨正是试图用政治的方式(收税),来延缓人的无用化速度。但是该建议就算被采用,人的无用化进程究竟能被阻挡多久?未来那些彻底无用的人,还真的会被继续赋予民主的投票权?“无用阶级”的唯一用处,可能只有成为器官的供应者而被养着,像大白猪一样吃好喝好,直到那一天,给你一针药剂让你感觉身处“仙境”,然后,你就真的仙去了……

  奇点时代如何共同生活?我们不能只欢呼“认知计算革命”,几千年文明以来,政治智慧仍然极度匮乏的我们,目前还完全没有任何政治准备,去迎接马上要到来的未来。在这个时代的舞台中心,我们看到很多杰出的技术专家,但人类文明同样需要、甚至更为急迫需要的是,思考奇点时代的政治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