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19年-01期

【专栏】礼物的哲学思考

作者: 吴冠军 

发布时间: 2019-02-20

  礼物变奏曲

  岁末年初,是送礼大季——圣诞、元旦新年,后面还有春节。那么,我们有没有想过:什么样的礼物,属于好礼物?

  我自己有一个故事:我的女友曾送了我一个包,过几天她问我,吴老师,你为什么不换包?我问她,为什么要换包,我的包又没有坏。她说,我的包比你的“好”。这句话就可以做一个分析:这个“好”不是使用意义上的好——她送我的包比较小,我作为一个学者,用的包起码得放得下一台笔记本电脑加几本书吧。她所谓的“好”就是价格比我的贵。从美学的角度来讲,那个包既不好看,并且还不实用,为什么这么贵呢?因为是某品牌的限量版。在这个意义上,贵字当头是我们选择礼物时最可怕的地方。

  其实,礼物在纯粹意义上就是赠予,贵不贵不是我们考虑的东西,因为赠予是不计回馈的。我所选择的礼物,代表了我的一个创意,一个想法或者一段情愫。但今天我们已经没有了纯粹的礼物,每个礼物在你没有送出去之前,已经内在地、结构性地包含了一个返回的向度——你给出礼物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它会“回来”。这是我们今天礼物内在的变态结构。

  当我们送礼物时,不再有真正的纯粹性:从一开始构思买什么的时候,就已经同步思量可能会收到怎样的回礼了,就算没有实体礼物回来,至少我在你身上种下了一种负债感,当你的负债感到了一定程度,你在这个网络中想逃都逃不掉。这就是互惠性结构产生的变态结果:当你送给我一份礼物,我便进入一个不得不返回的状况中,这是很痛苦的过程。很多女生觉得收男生礼物没什么,但收着收着,却让自己越来越陷入一个无形网络中,最后一刻猛然发现除了“以身相许”别无他路。所以,不管你是女生还是公务人员,当你收礼收到手软时,你可以走的“路”也就越来越窄了。

  东西方不同的“礼物传统”

  我们这些“海归”,更有优势能够发现:其实存在着两个不同的礼物传统。

  首先是西方的传统。基督教对礼物有一个非常高的纯粹的向度,“the gift of the God”。上帝最纯粹,是全知全能的,他不需要你回馈什么,他对你就是一份最纯粹的礼物。因此,礼物在西方维持了一个纯粹的向度——不能回礼的上帝的礼物。

  在中国传统中,儒教的“教”是教育教化,不是宗教的意义,礼物在中国没有纯粹的至高性。中国古人讲“礼尚往来”,非常日常具体,没有最纯粹的馈赐,“来而不往非礼也”。因此,中国人有一种实践性的智慧,比西方人看得穿,礼物就是这个作用,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中国人对待礼物就是世事洞明。中国有红包文化,到今天还演化成了微信红包。红包就是最极端的“反礼物的礼物”——省去买礼物的所有环节,直接给钱。可见,“礼尚往来”的逻辑极至就是礼物本身没有了,只剩下它的作用——往来(现金的交换)。礼物的交换本身就不是礼物。

  不过,我还是要为中国传统说一点好话。在礼物方面,中国人实际上具有一种十分智慧、甚至是十分魅力化的表达:在送礼物时不说“一点礼物”而是说“一点心意”。这份礼物不是用钱买来的,而是从心里出来的东西。这十分美妙:尽管和西方的作为上帝馈赐的礼物不同,但作为心意的礼物同样具有一份纯粹性。那是因为,“心意”从来不要求返回的。真正作为心意的礼物,不具有互惠性与交换性。然而古人的这份美妙,在今天日常生活中已经被用俗用烂了,不再指向任何超越互惠性的东西。今天的礼物,纯粹性已彻底丧失。

  经济理性的魔咒

  正因为中国那种“礼尚往来”的礼物传统,所以在政治学层面上,所谓的“人道主义援助”,在中国传统中是看不懂的。这个概念原本就是西方的。然而,和礼物一样,人道主义援助的纯粹性已然溃散。今天的人道主义援助有太多的现实考量,援助会到哪里不到哪里,都有讲究,都有一张全球经济与地缘政治-军事的大地图。

  甚至在今天,基督教传统本身也变质得厉害。传教士的传教实践,本身是基于一份虔信——坚信这是上帝馈赐的一个礼物,所以他们不求回报,为把这份福音带给世人。然而现在早已变样。我在墨尔本生活时,认识一位基督教士并成为朋友,他经常请我去聊神学问题,并和教友们一起吃饭,free meal。但实际上这不是真正的上帝的馈赐,背后是要求回报的,最后他终于忍不住说:你就加入我们吧。这就是回到变态的礼物结构:如果这是一个福音,你们背后有这么一根根线,strings attached,这还是上帝的礼物吗?

  因此,经济理性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可怕的东西,它渗透到每一个地方,即便你是一个知识分子,每次感到快挣脱它了,但在全球资本主义秩序下,你在生活中实际上无从逃离:即使你有很高的学术素养,不断地分析它,不断地研究它,但是经济理性依旧锁定了你,再美丽的东西一到生活中,马上就进入这个逻辑里面,不容分说。礼物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即使今天我想送出一个不求返回的礼物,但对方不会允许,你送给我东西,我得还你,你不能要求对方的思想与你一致。虽然我这是一份真心的礼物、真正的心意,但最后都变成了交换价值(exchange value)。马克思说过,exchange 是很可怕的事情。一旦在交换里面,每个人、每个物都只有一种根本属性——即,一种只能为经济理性所捕捉的“价值”。

  正在到来的礼物

  因此,我们碰到的情况就是,我们如何去面对当下的世界。这个世界已经把我们以经济理性的方式组织在里面,比如,你送领导礼物,可能期待对方会提拔你;你送母亲或老婆礼物,因为今天是母亲节、圣诞节抑或妇女节,等等。其实,处于某个要求、某个压力下送的礼,与礼物一点关系都没有。在妇女节送女性一份礼物,与世界哲学日读一本哲学书一样,根本没有尊重女性或者重视哲学。你心里根本就没有礼物的概念,只是不断在送礼。

  哲学家德里达因此有一句话:礼物是一个不可能的东西,不可能存在于真实的时间里,没有在真实的世界里存在过。礼物与经济理性的关系,就跟正义与法律的关系一样。生活中的法律实践,往往与正义很遥远,有太多的无助,正义焉在?礼物也是在日常生活中被拉到经济里面去交换,来而不往非礼也,来来往往,最后礼物焉在?

  德里达虽然具有狐狸般的智慧,但他最后没有狡猾到“世事洞明”。他说:有些东西是不能被解构的,正义不能被解构,礼物不能被解构,即使我们在生活中遍寻而不得。我们一直在寻找纯粹的礼物而不得,但是“礼物正在到来中”。所以,不要放弃寻找纯粹礼物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