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华人家庭非常重视下一代的传统教育,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掌握中文、了解中华文化。因此,在海外华人社区中,中文学校成了“标配”。周末的日子里,一群群黄皮肤黑头发的华人孩子背着书包上中文学校,波坡摸佛地念拼音,阴阳顿挫地读唐诗,是华人社区的一景。看到别的种族的孩子周末可以尽情地玩耍,自己却要去中文学校上学,常常有孩子抱怨不公平,责问为什么?这个时候,父母往往甩出一句:因为我们是中国人!因应了这句响当当的回答,学习中文,成为了贯穿许多华人孩子童年少年的副旋律。我家的老大小二,也同样不能免俗。
还在孩子牙牙学语的时候,就听人说,要从小教孩子讲英语,这样长大了他们的英语才标准。我们却觉得孩子在海外生长,今后在学校和社会上有大把的时间讲英语,应该从小教他们讲汉语才对。因此,我们家里的“官方语言”是汉语,即使他们用英语提问,我们也只会用汉语作答。有时候,看见小哥俩看着我们,翻着白眼小脸憋得通红,就知道他们的小脑瓜里正在快速进行英译汉呢。后来,外公外婆常来和我们同住,外公外婆不会英语,与他们交流只能讲汉语,小哥俩也就慢慢习惯了。在一个中英两种语言并存的家里一定会有一些笑料:有一次,老大告诉外婆,他的好朋友Rose要来家里玩,外婆奇怪:好好一女孩,怎么叫“肉丝”?我们告诉外婆Rose就是玫瑰的意思,老大在一旁听到后大笑。他那时正在玩托马斯火车系列,很喜欢火车头后面那节装煤的车厢,因此把“玫瑰”听成了“煤柜”。想到Rose原来是装煤的柜子,他笑个不停。外公经常教小二几句唐诗,诸如“床前明月光”之类,小二总是把第二句念成“疑是上帝霜”,大概是因为在教会里经常听到上帝这个词,也就念顺嘴了。就这样磕磕绊绊,小哥俩总算是能讲一口流利的汉语。老大八年级那年,还作为报幕员主持了中文学校的春节晚会,看到他一身唐装,字正腔圆地用标准的普通话念台词,老师家长们都竖起了大拇指。
进入小学后,每个周末的下午都要到中文学校学写方块字,这可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为了便于辅导,我们让兄弟俩上了同一班级,相当于哥哥留了一级,弟弟跳了一级。最开始,他们上的是繁体字班,第一天上课回来,老大告诉我他对我很生气,他责问我为什么给他取了这么难写的一个名字。原来,“黎忆宁”这三个字用繁体写起来,确实不那么容易。后来转到简体字班,他就觉得容易多了,直说简体字好。为了教他们认方块字,外公做了很多识字卡片,每天晚饭后拿出来,让小哥俩比赛谁认识得多。我也常常给他们讲一些象形字的规律:比如小上大下是尖,小上土下是尘,高兴的“兴”字就像一个喜悦的人跳起来的样子,双手高举,双脚岔开;突然的“然”字就是船上有一条狗掉到水里了。这些小比喻让他们记住了一些字。此后,每学一个新字,他们都要我给出一个比喻,我只能告诉他们,并非每个字都能这样来理解。后来,老师教会了他们查字典,他们也就会到字典里去寻找答案了。孩子们对方块字的优美有着独特的体会:有一次参加学校的绘画比赛,小二画了长城城墙和烽火台,烽火台上插着三面大旗,分别写着王、大、中三个大字。我问他谁是王大中,他纠正道:不是王大中,是大、中、王,大中国的王。他还解释说:战旗上的字应该是绣上去的,正反两面看起来必须完全一样,这三个字符合这一条件。我还真被他的解释折服了。
当斗大的字学了几箩筐之后,老师要求学生们学习写作文了,这是孩子们最头疼的事情。老大告诉我,每当想到中文作业的作文时,他就要得忧郁症了。有同学偷偷向他传授经验:用英文写好一篇短文,用谷歌网站翻译成中文,抄下来交给老师就可以了。我们发现之后,对这种投机取巧的行为给予了坚决制止。我们告诉他,写作文时先把要写的句子想好写出来,不会写的字用拼音代替,写完之后再查字典把拼音代替的字填上。采用这个办法,他们终于可以码字堆出一篇短文。孩子们的中文教师苏老师是华东师大的毕业生,出国前曾任东方卫视的记者,对孩子们十分有爱心。她把孩子们千辛万苦码出来的作文投寄给《人民日报(海外版)》,居然被接受刊出。看到自己的涂鸦变成铅字,孩子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外公在一旁打趣道:我作为一名高中语文教师,几十年涂涂写写,也只在《扬子晚报》上发过几块豆腐干,你们一出手就是《人民日报》,了不起!
随着申请大学的日子的来临,十年的中文学校学习就告一段落了。那年暑假,小哥俩和几个朋友一起回国度假,凭着汉语拼音的底子和认识的几个大字,拿着一张地图在大上海东奔西窜。什么徐家汇美罗城,陆家嘴正大广场玩了个遍。还结伴去了杭州,摸到龙井村去看茶农炒茶,并给外公买了一斤茶叶。我问他们在饭馆点菜看不懂菜谱怎么办,他们说,牛羊鱼肉几个字还是认识的,就是不知道“松鼠桂鱼”是什么东东,难道松鼠也可以吃吗?实在不行了,就指着旁边桌子上的菜,告诉服务员来一份一样的就可以了。也曾经有服务员看到这几个半大小子,讲一口流利的中文,戴着眼镜斯斯文文,却看不懂中文菜单后,瘪瘪嘴嘀咕:可惜了的,这几个孩子怎么是文盲?
回首小哥俩十年学习中文的历程,心中总有一丝缺憾。虽然时间花了不少,但成效却十分有限,可以流利地听说汉语,读写却始终没有过关,充其量还到不了一个初小水平。带他们在祖国名山大川游览时,看到那些楹联匾额之美,字画书法之妙,常有妙处难与君说之无力感。我常常告诉他们,中国的四大古典名著是文学的顶峰,他们便找来英文版囫囵吞枣地通读一遍,然后一脸盲然,个中的精妙,自是无从说起。老大在沃顿商学院读书时,还去选修了一门《孙子兵法》课程,他告诉我,他是修这门课程的唯一一名华裔学生,教授也不懂中文,他是根据法语翻译的孙子兵法来讲授的。我有时也会和他们打趣:学中文苦吗?他们回答道:苦,比德语、法语难学多了。我又问他们,将来你们有小孩了,也要送他们上中文学校学中文吗?老大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
我会查字典了
黎慷宁(十岁)
中文真难学,中国字真难记!我从一年级开始学中文,很多字都记不住。四年级时学会了查字典后就好多了。
中文字典和英文字典很不一样,要按偏旁部首查。刚开始学查字典很难,很慢,我就在家里反复练习。现在我查字典查得很快。上次,我们班查字典比赛,我和哥哥通力合作得了全班第一名。
现在,靠字典帮忙,我可以阅读比较容易的中文书了。下次我回中国看外公外婆,一定要带上字典,这样,我就不会走丢了!
字典是我的好朋友,我喜欢字典。因为它能帮助我学好中文。
(寄自美国)
我怵写作文
黎忆宁(十二岁)
我学中文已经5 年了,大家都说我中文讲得很好。可是,老师一要我们写作文,我的头就大了!
上个学期,老师要我们写“我最难忘的一件事”,我什么都写不出来。爸爸启发我说:“你可以写一写回中国的事情。”我想起在中国时,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北京、南京、上海、广州,游览了许许多多的名胜古迹。其中故宫和长城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弟弟要写登长城,于是,我就写了游故宫的故事。
今天,老师又布置写作文了,我的头又大了!我想了想,就写写我做作文的苦和乐吧……
(寄自美国)
《人民日报海外版》(2004 年07 月15 日第七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