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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学轶事】在“地狱般”的麻省理工经历人生转折

 

发布时间: 2016-08-10

  1978年的一天,我所在的华东化工学院(今华东理工大学)化工原理教研组书记找我谈话,说学校打算派一批专业人员出国进修,为期两年,学院推荐了我,并要我准备参加校内考试。当时我对此毫无思想准备,心中十分忐忑,在系主任琚定一的鼓励下,我加紧准备,通过了学校的考试和全国性的英语考试,成了被教育部正式认定的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出国的留学人员。我选择的是理工科殿堂级高校——麻省理工学院。

  对麻省理工学院,这所出了五六十位诺贝尔获得者的学校,我仰慕已久,十分崇敬。凑巧的是,“文革”结束之初的1977年末,当时该校化工系主任韦潜光(James Wei)教授到华东工学院访问,我是主要接待人员之一,与他有过不少接触。韦先生出生在上海,1949年从交大去了美国,随后就一直在那里学习和工作。韦先生的研究方向是化学反应工程,与我的兴趣一致。他成就卓著,是美国国家工程院院士。他离开上海时我送他去机场,握手告别之际他可能是出于客套,说了一句“欢迎你到麻省理工来合作研究”。当时听到这句话,我也明白这只不过是礼节性的话。殊不知人生境遇转折如此,我收到了麻省理工2年合作研究的邀请,得以进入这座世界著名学府学习。

  麻省理工学院位于马萨诸塞州坎布里奇市(Cambridge),后者是波士顿的一个卫星城,属大波士顿地区。坎布里奇与波士顿仅一河(查尔斯河)之隔,犹如上海的浦东和浦西,两市之间有地铁与公交车相通,如同一个市的两个区。

  麻省理工学院紧挨着查尔斯河,走出我办公室所在的化工系大楼,穿过学院内的一片草地,几分钟就到了校外,在跨过一条马路就是查尔斯河。我常常会在晴朗的下午时分到河畔小道小坐或漫步,暂时放下沉重的心情,放下繁冗的计算程序,稍事休息,消除一些疲劳,同时也考虑一些问题:人生的,研究的,反正是天马行空,什么都可以想。查尔斯河面片片涟漪,点点白帆,闪闪发光,偶有海鸥掠过河面,飞到河边栏杆上憩息。河面开阔,却只有游艇没有运输船。远眺可见对岸波士顿的河畔车道及各色建筑,十分怡人。

  然而,河畔这座学府的氛围却与这恬然景色形成巨大反差。麻省理工是一个考验人的地方:人的意志,人的精神状态,甚至是人的体力。这里有一种压力,一种气氛,促使人去上进,去出成果。经受过了这种压力和意志的考验,相信在别的地方大体也能承受其他不同形式的压力和考验。我在这种压力前曾经动摇过,犹豫过,也曾经想知难而退,换一个轻松些的地方,但经过痛苦的思想斗争,也出于惰性,总算坚持下来了。这种坚持给我的启示是,在困难面前,千万不能退却,如一时想不出办法克服困难,也必须从意志上坚持住,再想办法,直至解决困难。

  我后来推荐过一个学生去麻省理工的化学系攻读博士学位。他在通过了博士资格考试后回国来看我时说:“你推荐我去麻省理工,我非常感激。但如果现在再要我重新开始的话,我是绝对不会再想要去那里了,因为实在太苦了。”他说的苦,我能理解,因为我多少也尝到过这种苦的滋味。这大体上也可说明不少麻省理工人都有过的心情。

  麻省理工学院的学生活动中心的墙上挂有一面旗帜,近一米宽,上书“麻省理工是地狱”(“Tech is Hell”,Tech是师生们对麻省理工的昵称)。这句话说的有些刺耳,却也道出了实情。麻省理工的师生们都会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推动人们时刻不忘他们的工作和学习。校园里遇见熟人,通常不会停下来寒暄说话,而是“嗨”一声擦肩而过。我一到麻省理工,就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着这种紧张的气氛和无形的压力。这种压力来自于高的要求和目标与自身能力之间的差距,而麻省理工的方针就是要保持这种差距——对学生,对教师都是如此。我曾与一位博士生同住一套公寓,目睹他的学习生活。他在修课时疲于应付各门专业课的习题、测验、考试,每天要学习到一两点钟,在专业课通过后接着是博士生的资格考试,这有一定的淘汰率,而且两次不通过就只能离开学校另谋出路。在通过资格考试后,接着是为毕业论文而做研究,又是多少个不眠之夜。整个学习期间,除了假期适当放松以外,就是艰苦学习。人们为节约时间吃得也很简单。熟人相见,彼此流露出的可能常是心事重重,心不在焉的样子,笑得也有些牵强。只有当工作有了进展,脸上才会露出难得的笑容,但过了几天难免新的困难又会出现,笑容又会消失。年轻教师也是如此。他们一方面教学生,保持对学生的压力,同时他们也必须去应付自身的压力,因为若在一定年限内得不到终身教职,也只能另谋出路。于是,每个人想做的就是通过努力去提高自己的能力,以便缩小这种目标与能力的差距。也就是这种压力,维持了美国一些高校的高水平,人们会勇于面对未来工作中的各种挑战。

  慢慢地,我悟出一个道理,在学校里所受的训练,除了获得知识外,本质是一种心理素质的训练,使学生(包括教师)在面对未来的各种挑战时有足够良好的心理素质。他们在工作中碰到的各种问题,很可能是在他们所学课程以外的,也可能是他们博士论文研究课题没有涉及过的,甚至可能是与他们以往研究不同的另一个领域。这就需要他们依靠良好的心理素质和基础知识,不惧怕任何困难地去学习,去钻研,去创造。有人说,麻省理工的精神是要把不可能变为可能。我不知道这样的说法是否有些夸大,但我相信,经过麻省理工的磨练,人们应该具备一种素质,那就是他们会勇于面对工作汇总的困难并有能力去克服这些困难。

  我们的情况又有些与众不同。我们是经过了几十年闭关锁国以后第一批来自中国大陆的访问学者,人数很少,人们对我们不了解,因而既好奇,又引人注目。教授对我们也了解不多,他们需要通过我们的工作来了解我们。所以研究工作是衡量我们表现的关键。

  我感到压力是理所当然的。通常的做法是当我们的工作有进展后就自己小结一下,写成提纲,去向教授汇报一次,听取教授的意见,讨论下一步工作如何进行,通常每一两周一次。我遇到困难,唯一的途径是自己设法解决,至多是与人讨论,收到一些启发,然后自己去解决,而不可能去请教教授。比如我的计算机编程有错误,我只能自己去查错。只有在你有了进展以后去和教授约谈,教授才对你的工作作出评价和提出建议。美国人常说,教授只说“yes”或“no”,不问细节的。“yes”表示他同意你的进展,可以继续做下去,“no”表示不同意,你应该换个方法另起炉灶。

  我在校期间正值第二次石油危机,美国非常重视煤的开发。我做的是美国能源部的一个课题:煤气化反应器的计算机模拟。我每天拿着一大叠穿孔卡片(那时计算机程序需要在卡片上穿孔),带着作为午餐的三明治前往计算中心,直到很晚才回住处,吃完简单的晚餐后还要再继续工作,直至深夜,几乎天天如此。那段时间,对于社交和朋友的邀请,也是尽量谢绝,以便留有更多的时间,最后我完成了这项工作。我与韦先生约时间向他汇报,他了解了我做的结果也非常满意,认为这项工作是相当出色的。我写成了长达近百页的报告交给韦先生送至能源部,作为这一部分工作的总结。对于我个人来说,更重要的是,通过这项研究,我战胜了存在我身上的害怕困难,知难而退的懦弱素质,体会到“坚持”的好处。这一点对我以后的事业也非常珍贵。

  (本文摘自作者《半生行悟——亲历与随想》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