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建非

我会常务副会长、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

现任上海师范大学天华学院党委书记，中国跨文化交际研究会上海分会会长，上海师范大学非遗传承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曾任上海师范大学党委书记

兔年已至，有关兔子的话题多了起来。

在孩提时代，我总觉得大人们把兔子的故事编得多样、离奇，甚至怪诞。长大成人直至涉足英语语言文学和跨文化交际学的研习之后，才慢慢明白，中国人、外国人之所以对兔子有五花八门的想象和寓意，实际上是地域文明、族裔文化的迥异而造成的。

“兔”与十二地支中的“卯”对应，汉代王充《论衡》说：“卯，兔也。”二者组成我们的生肖“卯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卯”的本字描画的是草木出土的萌芽形象。汉代许慎《说文解字》说：“卯，冒也。”二月，万物冒地而出。在十二时辰中，“卯”时是指早晨5-7时。因此，“卯”指代春意、黎明，充满着无限生机。

“兔”是动物兔的象形字，《说文解字》解释说：“兔，兽名，像距后其尾形。”其甲骨文、篆文描摹的正是“兔”的长耳短尾的模样。

在中国，兔子通常寓意“长寿、吉祥、可爱、温顺、生育”。

佛教传说中有个故事：释迦牟尼前世出家修行在森林中断炊，生命垂危，就在此刻，兔子跳入火中，煮成熟肉，拯救了佛祖的生命，为了表达感佩兔子的舍生精神，从此佛门素食斋饭。兔子也就成了忠心赤胆、献身救主的象征。

道教把兔子看作能炼制长生不老药的仙兔，让兔子在桂树下用研钵来捣碎药材，后来兔子慢慢演化为医药业的表征，有点儿像药品“形象代言人”。传统文化中的兔子寓意长寿，或许是受道教影响的。

古代汉人有“挂兔头”的岁时习俗，曾流行于全国许多地区。每逢农历正月初一，人们以竹筒盛雪水，将面团捏成的兔头与年幡、面具一起挂在门额上，以示镇邪禳灾、求安祈福。兔子预示吉祥，正月十五点兔灯的风俗至今不衰。元宵节也称灯节，其中的兔灯是动物造型灯中的佼佼者，深受孩子们的喜爱。

我们常把兔子与“警觉、敏捷”连在一起，最为形象的说法非“动如脱兔”莫属。由“兔”字派生出的汉字并不多，但都很有特点。比如，“逸”是一个会意字。兔子跑得快称为“逸”。《说文解字》等典籍都认为“逸”字表示兔子“善逃”。兔子是当之无愧的长跑冠军，所以有“兔走乌飞”这个成语，义为“玉兔走，金乌飞”。指日月的消长。此外，“奔逸、逃逸、游逸、隐逸、超逸、安逸、逸失、逸闻”等语汇也颇为具象。

“冤”字则是替善良的兔子“鸣冤叫屈”的标志。《说文解字》释义：“冤，屈也。”意为兔子在网罗栅栏之下，无法逃脱，不能舒展，只得屈从。引申为冤屈。于是便有了“冤枉”、“不白之冤”、“鸣冤”、“申冤”等一系列词语，而兔子位列“有冤”之首。软萌可爱的兔子有时也相当可怜，值得同情。

把兔子与“狡猾”联想一体的说法莫过于“狡兔三窟”。说兔子坏话的词例确有那么一小堆，尽管不多，但把兔子往死里整的说法倒还不少，例如：兔死狐悲、兔死狗烹、犬兔俱毙、兔起鹘落等。此处的“鹘”是指用来协助打猎的鹰一类猛禽。兔子刚跳起来，鹘就飞扑下去，结果肯定很惨!鹘的动作异常敏捷，此成语常比喻绘画或写文章迅捷流畅，出自宋代苏轼《文与可画云当谷偃竹记》：“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即逝矣。”

我们的邻居日本对兔子颇具好感，他们的兔子也寓意“长寿”，比作“月神之宠物”，大和民族与中华民族在各自的文明进程中常见相连相通、互哺互鉴的现象。

在古埃及文明的诸多遗存中发现，兔子是作为“护身符”的，象征“厄莫波利斯的月亮神透特”，透特是埃及的文字、魔法、智慧和月亮之神，地位极高。真是巧，英语中有“rabbit’s foot”一说，当然，不能简单地望词生义为“兔子之足”，其实也是“护身符”的意思。在不少英语国度佩戴“兔子后脚”的饰物为一种习俗。在一些地区，每当祈求好运时，只需摩擦随身携带的兔子腿，好运就来了。西方文明的重要源头希腊文明原来就是巴比伦文明和埃及文明在地中海上的遇合，“护身符”表征的重叠，说明英语文化也曾吸吮尼罗河的水分，有趣!

在欧美地区，兔子寄义“太阳动物”、“新的生命”、“兴旺发达”，这和兔子超强的繁殖能力相关。在美国，兔子甚至被捧为“造物主”、“人类动物的化身”。同为英语国家，英国人对兔子的遐想却分三六九等，家兔寓意“好运”，野兔带来“晦气”，褐兔比喻“狂妄自大”。

笔者看到不少基督教绘画中，三只兔子聚在一块儿，它们的耳朵围成一个三角形图案，代表圣父、圣子和圣灵三位一体。而希腊神话中的兔子则是爱神阿佛洛狄忒最钟爱的尤物，这肯定与妇女的生育联系起来了。

复活节兔子(Osterhase)是基督教节日最著名的世俗表征。18世纪，它随着德国移民第一次来到美国宾夕法尼亚州，于是，一个会下蛋的美丽的兔子故事便传颂开了，这只长耳朵短尾巴的生物在复活节那天把装饰好的彩蛋送给表现良好的乖孩子。小孩们卖力地为其筑巢，让兔宝宝在里面产卵。最终，这一习俗传承到全美各个角落，复活节早晨，“兔子快递员”的业务范围除了“彩蛋”，还扩展到巧克力等糖果以及其他各种礼物，装饰别致的各色篮子取代了传统的巢穴。小朋友们会给兔子宠物留不少胡萝卜，生怕它们跳来跳去饿肚子。

在英语中有两个单词指兔子，hare和rabbit，两者词性不同、词意不同、侧重指代也不同。hare的词性是及物动词和名词，rabbit是不及物动词和名词。在词意上，hare用作动词时义为“飞奔;奔跑”，rabbit则是“猎兔;捕兔”。在指代上，hare侧重指“野兔”，rabbit说的是“家兔”。例如：

A hare hopped straight into the doorway.(一只野兔跳进了门廊里。)

The hunter watched for the hare to come out of the burrow.(猎人守候着兔子从洞里出来。)

make a hare of someone(嘲弄某人)，例如：Come on! Don’t make hare of me anymore. (得了吧，别再嘲弄我了。)

start a hare(在讨论中提出枝节问题)，例如：You start a hare ever time at the meeting.(每次讨论你都提出与主题无关的问题。)

hare-hearted (胆小的)，hare-brained(轻率的)。

那么，rabbit 如何用呢?见下例：

Rabbits breed quickly.(兔子繁殖很快。)

She wears a pair of gloves lined with rabbit.(她戴着一副兔毛衬里的手套。)

rabbit meat(兔肉)，a nest of rabbits(一窝兔子)，the Year of the Rabbit(兔年)。

由此可见，用作贬义时，常常想到的是野兔。再举一例：

You cannot run with the hare and hunt with hound. (你不能既带野兔跑，又带猎狗打猎。)实际上义为“不要两面讨好;别耍两面派”。

还有，我们说“胆小如鼠”，译成英语后，按照表达习惯，喻体须变一下，换成兔子或者鸡子，例如：as timid as a hare/rabbit(胆小如鼠);chicken-hearted(胆小如鼠)。这也是一个有趣的语言现象，保持寓意，更换喻体。

按照惯例，新年伊始中国邮政总要发行一套生肖邮票，2023年是癸卯年，请了99岁的艺术大师黄永玉担纲。黄老的名气响当当，他的画作曾拍卖出6000多万人民币的单幅价格!中国最早的一张生肖邮票就是出自黄老爷子之手。当初的8分钱一张猴票如今飙升到12000元。兔年邮票是一套两枚，第一枚名为“癸卯寄福”，第二枚名为“共圆共生”。

《癸卯年》特种邮票之“癸卯寄福”“共圆共生”(图源：中国邮政)

第二枚“共圆共生”图像设计大概率来自经典的三兔共耳，造型均衡圆润，优美典雅，契合国人的传统审美感;但是第一枚“癸卯寄福”的邮票则引发大批网友的吐槽。

这枚邮票中的兔子遍体蓝色，呈直立状，一手执笔一手持信。按中国邮政官方的解释是，“用别出心裁的蓝色描绘了一只睿智卯兔，仿佛在向人们传递着新春的美好祝福”。然而，人们的直观感受是，这位兔君面部造型怪异，眼睛是红色的半圆形，眼眶呈一圈厚厚的黑色描边，门牙突出，裸露半圆形红嘴，八根钢丝般坚挺的胡须直竖嘴边。颜色也好，造型也罢，第一眼看上去，绝对谈不上温馨、可爱，反倒有一种恐怖兮兮的感觉。

2022年岁末，黄老正在创作癸卯年的月历画，“……画到第十幅的时候，我病了，来势很猛，有不去性命不罢休的意思，多谢协和医院神手一周之内救回这条老命，回到老窝。”事后，他心有余悸地回忆道。

回过头想想，临近岁末，99岁的他，俗称“白寿老人”，在鬼门关走过一遭之后，油然而生这般模样的兔子，不足为奇啊!恰是黄大师此时此地此景的心灵折射，更是文化意义上的联想和表达。

新冠肆虐，大疫横行，乱象丛生，心绪烦乱。如此年头，非必要不回忆。但是“蓝兔子精灵”却成了别样的历史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