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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透过“后人类”视角反思人类中心主义

作者:吴冠军

2020/6/8 16:11:40

  我的著作《爱、死亡与后人类》(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年)出版后,很多朋友对“后人类”这个概念很感兴趣。很有意思的是:奈飞(Netflix)于2019年推出了好评如潮的剧集《爱、死亡与机器人》(Love,Death and Robots),该剧第二季也即将推出。这里除了美丽的巧合外,我认为“后人类”(the posthuman)的范畴比“机器人”更加广,因为“后人类”可以涵盖“机器人”,而后者却无法涵盖前者。“机器人”有着具体的实定内容,故此是一个限定性的概念;而“后人类”则指向一种开放的状态,具有丰富的潜能。

  “后人类”这个概念是“后人类主义”(posthumanism)思潮的核心理念。然而,我们却很难去给“后人类”正面地下一个定义。其实,它是一个否定性的概念――换言之,它是在否定某种东西,而不是肯定某种东西。作为当代最有影响的思潮之一,“后人类主义”实际上包含了多种不同的思想流派,而联结这些完全不同流派的是对“人类中心主义”(anthropocentrism)的激进批判态度。换句话说,正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否定,才使得各种不同的思想流派构成了一个大的思潮。

  让我们先来说说人类中心主义。人类中心主义在思想史上其实有很强大的根源,这根源就是我们从启蒙以来一直讲的“humanism”。在汉语学界,我们通常翻译成“人文主义”,抑或“人本主义”。但是这两个翻译都不恰当,更为妥切的翻译就应是简单直接的“人类主义”。而从“人类主义”到“人类中心主义”,其中有一个非常鲜明的思想史上的承接关系。启蒙以降的人类主义,对“人类”做出了一组本体论设定,最核心的有以下四项:理性(rationality)、自由意志(free will)、意识(consciousness)、自主性(autonomy),人的“价值”就建立在这些本体论属性上。通过这样的设定,“人”就和各种“亚人”(subhuman)、“非人”(nonhuman)拉开了一个政治性的等级制,人类中心主义就建立在这个政治本体论上。

  后人类主义的诸种话语,实际上就是对于“人”以及“自我”的一组本体论设定的瓦解,催促我们“换一种方式思量我们自己”。我们把自己定位为理性的、有意识的、自主的、自由的,进而再把自己界定为典范性的,就是所有物种都在以我们为参照,然后再判断它们这里不足或者那里不足,抑或有用或没用(譬如“益虫”“害虫”)。即便今天我们在看待人工智能的时候,其实都是以我们自己对“人类”的一组设定做参照的。

  可见,这个人类中心主义的框架已是无所不在。这种人类中心主义范式我们曾经用来评价过动物,评价过其他生命体。最可怕的是:我们用它来评价自身。就比方说,当我们确定把理性的人乃至西方还曾经将白人定义为一种典范性的“人”的话,那么其他不符合这个范式的人就有可能变成“亚人”,这是很可怕的。这种“亚人”不管曾经是女人也好,黑人也好,还是现在的LGBT也好,在人类中心主义的话语范式里是处于“边缘”乃至“外部”位置上的,他们并非没有位置,而是结构性地以排斥的方式处在被纳入的位置上。比如说,我们会被某些新闻突然刺痛到:叙利亚海滩上,一具被海水冲上岸的孩子尸体;墨西哥边境上,一对父女漂洋过海,结果全部淹死……这些被抛在“启蒙”了的欧洲文明边界线上的遗体,他们是人吗?他们不是人吗?当人们看到了他们的“身体”会被刺痛,但这种现实这些年来几乎每天都在发生。这样的人在人类中心主义共同体里被设定成了“亚人”。

  我很喜欢意大利政治哲学家乔治奥·阿甘本所提出的一个概念:“赤裸生命”(naked life)。阿甘本一般不被认为是后人类主义阵营的学者,但在挑战人类中心主义上,他和后人类主义实际上构成了思想联盟关系。我在翻译他的著作《神圣人》时,觉得这个概念最精彩的地方在于:它标识出当代人所身处的一个结构性状况:所有人都是潜在的赤裸生命。换句话说,所有人都结构性地能够变成一个被排斥者,变成一个“亚人”。阿甘本有一个对应人类中心主义的专门概念,叫做“人类学机器”:只要这台机器还是开着的,即便在某些地点上一些人获得了纳入(如LGBT),但永远会有更多的点以你想不到的方式突然爆裂。当我们看到海滩上的孩子尸体,忽然发现我们离这些赤裸生命这么近。我们曾经以为这些人都已经被我们包容进来了,他们应该有生存与发展的空间,但是在那些时刻突然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儿。我们曾以为现代性确认了每个人都有“价值”,如康德所说“每个人都是目的”,后人类主义告诉我们:从来不是那么回事。

  后人类不是告别人类,而是告别人类中心主义所设定的那套生命等级制。我们的伦理学便建立在人类中心主义框架上:以“人”为出发点来设定伦理准则(比如“不得杀人”)。然而,身处在人工智能与基因工程的时代,我们必须把伦理判断从“以人为出发点”上剥离出来,否则伦理学将无可避免走向其反面。觉得我危言耸听的读者,我建议不妨观看HBO推出的美剧《西部世界》(Westworld)。这部电视剧清晰地让我们看到:当一个人仅仅“以人为出发点”所展开的所作所为,同人类中心主义框架下最没有伦理的“禽兽”又有什么区别?烧杀奸淫,“人”所不齿,真的吗?人工智能“服务员”与人类的政治性对立和对抗难道不正是人类中心主义伦理学种下的“现代性恶果”吗?

  在人工智能的时代,我们可以不迈向机器人,但我们恰恰需要迈向后人类。